「朝九晚五的生活如何?」
「十分催人老,不過也已經習慣。」
「父母似相當滿意你的成就。」
「老人家,他們根本不知外頭發生些什麼,我也不大傾訴,報喜不報憂。」
「你是好女兒,」小妹凝視我,「你一直是。」︰
「你何嘗不是,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我要找房子搬。」
「不要太急,」我按住她,「住上三五個月再說。」
「不行,我是鷹,你是鴿,我們不同。」
她又要御風而去,我固執的說︰「你沒看見父親痛心的神色?你太殘忍。」
小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仍沒有說起她在歐洲的生活,我們無從知道發生過什麼。
「等錢用嗎?」我把大量鈔票塞在她口袋里。
她出門去了。
媽媽帶女佣買了許多菜回來,在門日踫見小妹,想留住她又不是,不留她又不是,十分尷尬。
我揮手叫小妹走,把母親拉進屋里。
難怪小妹說︰「這間屋子,沒了姐姐,不知怎麼辦。」
白白告一日假,在家坐立不安,做慣了,便有這點賤,不去公司做得筋疲力盡,像是問心有愧,犯罪似的。
妹妹在晚飯時分才回來,看著滿桌的菜,她掃興的說︰「已經吃過了。」
我把她按在椅子上,「這只百葉結煮雞,是為你做的,你一定要吃兩塊。」
把菜夾在碗里,硬是要她吃。
小妹總算給我面子,坐下來,不知怎地!一吃就吃很多,也添了飯。
這是她最後一頓飯,第二天就搬出去了。
家里仍剩我一個。
只要她仍在本市,父母就安樂。
這時我也已經找到男朋友,雖屆結婚年齡,仍不肯放手,父母也催過我,我只是不回答。
這個年頭,結不結婚,都差不多,還不是各自上班,各自掙扎,誰也幫不了誰,反而分薄了原有的享受,除非是瘋狂戀愛,但像我們這種理性的女子,很難忽然不顧一切的戀愛起來。
戀愛是小妹的專利,只有她才配。
我去看過她的窩,真有辦法,在郊外小小的地方,房租便宜得令人不置信,但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布置得十分舒服。
屋內有一個男孩子在為她裝電器,姿態熱絡,一定是她的朋友,這麼快已經找到異性朋友了,小妹真有辦法。
兩個人都是粗布褲與大襯衫,一臉的太陽棕,不由我不艷羨慕。
說什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沒了誰不行呢,來來去去,不過是自己利欲薰心,欲罷不能,此刻我巴不得叫妹妹收我做徒弟,待我也來享受一下清風、露水、陽光。
在寫字間工作已有數年,賠上一生中最好的時刻與精力,所得到的,不過是區區薪金,以及可能升職的幻想,說真的,有幾個小職員可以冒出頭來。
妹妹爬到繩床上去,邊喝冰茶邊說笑。
我終于問了一個老令我長戚戚的問題︰「妹妹,你何以為生?」
「我找了份模特兒工作,收入不錯。」
唉,我何用替漂亮的小妹發愁。
「那麼,」我再問︰「將來老了怎麼辦?」
「老?誰去想那麼遠的事。」
「可是這一天的確是會來臨的。」
「又怎麼樣?」她聳聳肩,「老了就老了。」
我的天,這等大事,她視若無睹,我大笑起來,由衷的佩服,可愛可愛的小妹。
離去的時候,也與男友站在門外送我,衣褲飄動,似神仙一般。
事在人為罷了,千萬不要怪社會,要是我放得下心,明日也可以這般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但是我放不下,放下之後再拾起來就難了,不比小妹,她從來沒有接觸過這個圈子,她不稀罕我們的得失,她沒有遭污染,她的價值觀與我們不同。
我打賭她從來不穿絲襪,唉,我也知道她的老板就是她自己,每星期她最多工作十小時,略不高興,即時拂袖而去。
她是另外一種人。
小妹的照片在雜志上刊登出來,奇人必有奇逢,她幾乎在一夜之間成名。在本市,只要新鮮美麗,總會有機會冒出來。
老父忍不住問我︰「小妹算怎麼,紅了?」
「紅了。」我感慨的說︰「本市喜歡她。」
「以什麼而紅?」
「她是表演藝人。」
案親也不什麼了,點點頭,戴上老花眼鏡,研究妹妹在雜志上的彩照。
我又笑起來,一邊打點明日開會的衣服鞋襪,這兩年經濟不景氣,公司裁員,但又不代表沒事做,於是辦公時間越拖越長,幾乎由上午八時半到晚上七點多,乾脆在寫字樓搭張床鋪也罷。
每日下班往鏡子一照,簡直如殘花敗柳一般,原是最不怕老的人,也嘆一句恐怕活不到七老八十,壓力太大,生活太悶。
幾時輪到我也穿得似芭比女圭女圭,出去玩玩,玩死算數。
牢騷越來越多,我叮囑自己,叫自己當心,老姑婆全是這樣形成的。
妹妹來探望我,走進辦公室,一陣香氛引起騷動,很普通的黑襯衫長褲在她身上,都顯得她膚光如雪,人如玫瑰,男同事不住在我身邊打轉,打听這位美麗面熟的女郎是什麼人。
可喜的是,小妹仍然愛我,有了餘錢,一直買禮物給我,不管我用不用得著。
她買最名貴的打火機給父親吸煙斗用,父親嘀咕「何必這樣破費」,然而還是用了。
案親開始盼望小妹回家。至於我,我總是在那里的,誰會關心呢,我終於喝醋了。
小妹說︰「但是,社會上必須有你這樣的人。」
笨人。
「我是賭博的彩金,你不同,你是日常的牛油面包。」
她開著開篷的跑車來接我下班。
車子是向銀行借錢買的,「鈔票貶值太快,存銀行里多不劃算。」
這理論我听過多次,無奈我什麼笨事全做齊了。
「你們那行到底易不易?」
「唉,看你紅不紅羅。」
「你算不算紅?」
「不夠基礎,再紅個三五七年,手邊或許會有真的進賬,現在都開銷掉啦。」
「競爭也很厲害吧。」
「做和尚都講斗爭,」妹妹笑,「不然誰做沙彌,誰做主持?」
我忽然覺得妹妹不簡單,誰說她沒有心思。
「玩了大半世,也得做點事了。」
「你有的是時間。」
「也有的是十五六七八九歲的小女孩。」
我不出聲,這真不似她嘴里說出來的話。
她說下去,「在歐洲,還好幾次做夢,夢見自己真的變成一只鷹,自由在空中飛翔,飛回家中,飛入露台,同你們打招呼,但是你們不認得我,姐姐,在夢中,只有你說︰那只鷹好面善,只有你肯伸手出來撫模我翅膀,所以,無論做什麼都很難獲得絕對的自由。」
我有種不祥的感覺,「那麼想家,還不回來,為著什麼呢?」
「所以終於回來了。」她微笑說。
「你應是快樂的。」
「快樂?」她笑意更濃。
「你不見我,日做夜做,不知為了什麼,無限束縛,無限牢騷。」
「你看不開。」
「我早看開了。」
「還看得不夠開。」
我看小妹一眼,說得真對,還是不夠涵養,還是有所求,還是盼獲得賞識,得不到,所以生氣。
這使我想起一位女同學,家中簡直是醫生世家,但是她平和地愉快地滿足地做她的女書記,周末與舊同學聚餐,十多人中最恬靜的是她,我們訴苦訴得瞼青唇白,她只嘻嘻笑。收入最少是她,地位最低微的亦是她,快樂與權勢及金錢有什麼關系呢,一點也沒有,但上了這條路,怎麼回頭?
小妹說︰「在這個城市里,很難做得道高士,姐姐,待我賺一筆,我們趁早退休到歐洲小柄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