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懊惱,「真不該把鎖匙給你。」
「你要同我爭戰到幾時?」母親嘆口氣,「在寫字樓與人斗成習慣,下了班還神經兮兮。」
我不響。
「我不是你的敵人,老天,我是你母親。」她指揮,「阿五,為她做一鍋五香牛肉。」
我倔強,「沒有你我也過得很好。」
母親不回答我。
「我不想人說每個成功的女人背後都有辛勞的母親。」
她白我一眼,不與我一般見識。
「你把我的鐘點開除了是不是?」
「又凶起來了,我不是你的下屬。」
「不要你介入我的生活,」我抗議,「你由得我自己掙扎好不好?」
「阿五,我們走。」
「媽媽,你總是不明白」我頓足。
「是的,」她站在門口,「我們總是不明白,母親的責任便是要了解子女,和承認失敗。」
她聲音中多少有些悲哀,我不語。
「上次你同我吃茶是幾時?」
「我有工作,」我說︰「忙。」
「社會需要你多于我,」老媽不忘幽默,「再見。」
「慢著,」我說︰「等我十分鐘,我們吃茶去。」
母親笑了。
我套上毛衣,隨便穿條牛仔褲,心里說︰閣下已經比許多人幸運了,現在可以出去看太陽。
老媽說得對,學校出來之後,根本沒有機會與她在陽光底下喝杯茶。
周末即使不用工作,也只能在家喘息,預備星期一再從頭開始,大多數時候,不回家也因不想老人看到我們憔悴的模樣。
今日沒有強顏歡笑,默默跟著母親,走進她的世界。
沒想到這種時候,茶座也會擠滿了人,還有許多著名的面孔,這些人都逍遙法外,不受朝九晚五所拘。
許久許久沒有這樣悠閑。
叼一枝煙,神色冷漠,作佔土甸狀。
母親不理我,她有她的朋友,上了年紀的太太最開心,不論好歹,一茶在手,人生已過了大半,名正言順可以不事生產,垮垮的做人,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她們說起丈夫的女朋友,都是心平氣和的,評頭品足,像是說起某個演唱會。
她們當中有人看到我,便問︰「小姐畢業回來了嗎,要找事做了吧。」
心中不禁一絲胡涂,真好似剛畢業回來,到處找事做,雖不受經濟壓力,也想證實自己。
忍不住嘆口氣,在伯母眼中,比她們小的都是年輕人。
不必空歡喜了。
「小姐有男朋友沒有?」
我搖頭。
「啊,那麼有空到舍下來坐,我家有兩個孩子剛回來。」
罷回來,起碼比我小五歲。
伯母又補下文︰「都在外國做好幾年事了,找不到好對象,回來散散心。」
所以要嫁人,還是嫁得去的。
我只微笑。
「星期六好不好?下午三時,到我們家來玩。」
不是這樣的,這樣不對。
按步就班,經過介紹認識,進一步約會,各有需要,訂下婚約……大部份人都這樣做,但並不表示這是正確的做法。不是這樣的。
我沒說什麼。
燃燒燃燒,心中嚷︰做一日獅子勝過做百年綿羊。
茶聚完畢母親送我回家。
她教訓我,「休養一年再找工作好了,不用急。還有,一點感情生活都沒有是不行的。阿五明日照樣來幫你打雜煮飯。」
「不用不用,我的生活自己有數,你放心,我會找得到好女佣。」
「好的女佣有什麼用?」母親忍無可忍,「要不找個好的男人,你們這些新女性,本末倒置。」
罵得我們狗血淋頭。
說得也有道理。
但是她不明白,自小到大,沒有人明白,有時悶到要學泰山般,用手槌胸,大喊大叫。
太寂寞了。有些女友以為結婚可以解除寂寞,結果更加水深火熱,對方也那麼盼望,等著她去解救,最後還是分手,靠一杯威士忌渡過長夜。
苞看母親回家,家還是老樣子,六十年代換過家具之後沒有重新裝修,隔廿年看來,反而有種復古的可喜意味,時下很多年輕人愛煞這種「古董」,到處搜羅,我家卻到處都是寶貝。
沙發還是有腳的,台燈流線型,報紙慣性地放在玻璃茶幾下一格。
下午的陽光靜寂地照入客廳,彷佛看到自己,十七八年紀,一邊做功課,一邊听點唱節目,雍罌是我的偶像。
當中那十年彷佛沒有過,除了青春,青春確是過去了。
所以人不能停下來,一定要忙,忙得似無頭蒼蠅,像以前那樣,不知道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理想,還是為著不令別人失望,如艾嘉所說,忙得沒有時間大哭一場。
現在有時間了。
母親把麻將牌嘩啦倒出來,她的搭子快要到了。
阿五把茶水備好。
啊,這里是神仙洞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水恆的麻將牌,永遠的下午,陽光從來沒有變化,女主人也就是這個樣子。
我躺在長沙發上看畫報。
忽然之間眼淚自眼角涌出,過去七年受的種種委屈苦處如電影般一幕一幕在腦海中閃過,真不知還要走多少路,鴿子才能在沙上躺下休息。
用一本雜志蓋著面孔掩飾。
那時表姐每周末來教我跳舞,書房中有好些舊唱片,如今,一定更舊。
在牌只零零星星的啪啪聲中,我與表姐隨著比提佩芝的歌聲跳慢四步。
有一只歌是這樣的︰沒有人對泣,沒有人道晚安,沒有人在憂郁時引我開心,沒有人相嘆,沒有人說我願意,沒有人輕語我愛你……
真要命,每一句都是真的。
跑到書房,蹲在唱片櫃下拚命找,還是四十五轉的唱片呢,像小碟子似。
翻半天,什麼都找不到,倒有一堆鄧麗君盒帶,想必是母親買的。
案親現在都不回家了。
名正言順住女友那里。
從來沒人問過母親對此事的感想。
四十歲開始,她過了十年跡近孀居的生活,社會對她這樣身份的女性根本不表同情,她也很沉默。
小時候也問過她可悲傷,記得母親說︰四十歲,還有資格哀傷嗎。
一切如常。
我把手插在褲袋中,站在牌桌邊,同母親說,我要回去了。
她頭也不抬,打出一張牌,「明天再來。」
明天,過不盡的明天。七年之後還有七年,再有七年,但文件夾子終于是要合攏的。牌桌上的伯母問︰「小姐有什麼打算?」
我答︰「有,找工作,找朋友。」
她們笑了。
找找找。得到了失去,失掉了再去找。
樓下見司機老王在抹車,一輛六十年代平治在他經營下還簇新。
還燒柴油呢。母親像是要把她最光輝的時代留住。
她還可以做得到,這一代呢,腳步一停,四周圍的人就把你擠開,除非一直跑下去,馬拉松,終身賽。
「來,」我說︰「老王,幫你打臘。」
小時候坐它去上學,儼然小姐模樣,不是不好出身的呢。
一邊忙一邊問老王,「有沒有熟人?我一直想找個女工,要靠得住的,能做好菜,薪水高些不妨。」
「怎麼,小姐要結婚啦?」
結婚同找女佣有什麼關系?他們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你同我好好物色,不急要,希望半年後可以上工。」
屆時應當找到新工作了吧,也許要比從前更拚命,隨時廿四小時听命。
餅了二十世紀,不知有沒有聰明的老板發明每日做廿六小時。
大概這個日子也不遙遠了。
當務之急,還是要找一個好的女佣。
風中孩子
小妹從來不肯照常人那樣下苦功。
本市的中學會考公認是全世界最難考的試之一,許多學生提早三年準備應試,收拾野心,細溫功課,連假日的活動都節制起來,但小妹不理,課本管課本,她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