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日也這麼過去了。
這是職業女性血淚史。
已有五年沒放長假,這是策略,你不能讓上頭知道沒有你也一樣行。
精神身體越來越差,從前約會的男友全部失散,唯一的親人只是阿一。
阿一當然更加恃寵生驕,因為知道我沒有空同她玩。
每日晚餐為蕃茄煮牛肉,一煮便一個月不變。
我也累得不能出聲。
母親根本不明白,「你可以放松來做。」
你可以不做,但一定得抽緊來做,這是森林之律例,明白沒有?
誰叫你想住海景一千平方米的公寓。
偶然有一日空閑,站露台上,更覺如此生活荒謬。
你得到的是生計,付出的卻是生命。
五十五歲退休後,兩手空空,文件合攏,一個告別會,便將閣下一筆勾銷,家庭呢,伴侶呢,孩子呢,什麼都沒有。
但,但現在怎麼回頭?
嘆口氣,憂郁地跑出去買一堆衣服首飾作補償。
這完全與某類女性慣養小白臉一樣,是種發泄,否則會發神經。
在獲得成果後才發覺果子並不如預料中甜美豐滿,但怎麼辦?
讀到吳藹儀博士的專欄,她說劍橋大學設有一年制游學設備,學期內可以在任何科系旁听,令我心向往之。
真想飛出樊籠,到那柳暗花明文化之都,松弛一下,好好的活一年。
現實生活卻不肯放過人。
阿一說她不做了,七八九月她要返鄉下探親,沒空賺錢。
她不認為我這里是什麼難能可貴的金飯碗,而我,堂堂工商管理科大學生,見到老板卻如一只狗似,真慚愧。
她休假,我怎麼辦?
七八九正是本市最炎熱的日子,一日至少要淋浴三次,叫我下班後如何洗熨煮食打掃?沒可能的事,阿一與我緣份已盡,付多她一月薪水,請她走路。
托母親找女僕。
母親說︰「我肯做,又怕不合你標準,你出名有潔癖。」
老太太不但沒同情心,而且越來越幽默。
結果還是托同事的朋友的親人替我找了個人。
女同事說︰「下星期三佣人報到,你交鎖匙給她,同時抄下她身份證號碼。」
「星期三我要到局里開會,如何在家恭候?」
「那麼星期六。」
「不行,我家如亂葬崗,不能等到周末。」
「那麼把鎖匙交來。」
「我家四壁蕭條,用不到安全措施。」
「一言為定。」
星期三下班回家,本來神智不清,已累得半死,也忘記佣人今日來報到,一開門,呆住。
奇怪,頭一個感覺是,怎麼寒舍滿室生輝,仔細一打量,才發覺其中奧秘,噫,收拾得一塵不染,客廳中央還插著一瓶玉簪花。
不得了,這位幫佣是塊寶,我放下公事包,簡直可擔綱賢內助。
一日之間,玻璃抹得錚亮,露台階磚洗得白白,浴室晶瑩如大酒店水準,床鋪被褥套子全部換過,情況如神仙打救似。
還有,廚房里有新鮮食物,一打開鍋,是咖喱牛肉,歡呼歡呼,我開瓶紅酒,獨自喝將起來,認為白天辛苦也有個代價。
晚上留張紙條,多謝她,留下打賞。
連她姓名也還不知道。
張三李四都不拘,功夫一流,終于找到我要的人才。
她一星期來五次,什麼都替我辦齊,是個超人,帳目清楚,做事有頭腦,連露台上的花草都照顧到,一個月後我發覺生命中沒有這個人是大損失。
信不信由你,連洗頭水用完她都會替我補買。
太幸運了。
因此時間多了出來,周末可請女友來吃茶。
香煙茶水,酒過數巡,訴起苦來。
「再不結婚,水遠結不了。」
「嫁誰?你是男人,要不要我?」
「不如提早退休,找男人去。」
「如有節蓄,不愧為明智之舉。」
說著說著,說到四年前,鄺美雲到我們公司開會的事來。
那是一個初夏陰天的下雨早上,我一踏進白鬼的房間,便見到一個濃眉大眼的女孩子,坐在那里。
頓時眼前一亮,加以注目禮。
只見她身邊放著把濕傘,咖啡色高跟鞋盡濕。
我馬上想,可惜可惜,長得這麼漂亮,還得一早冒雨來辦公室。
現在不用了。
前些日子看照片,只見她身披黑嘉瑪貂皮,又一個傳奇。
她的四年不同我們的四年。
「漂亮的女孩子壓都壓不住。」
大家感嘆一番,也就散開。
最令我驚異的,還是家中女佣的進度,簡直神乎其技,她做得那麼妥當,那麼全力,我不相信她只值廿五元一個鐘頭。
怕她玩花樣,自動加到三十五元,這樣可以無後顧之憂了吧。
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她,她在公眾假期例牌告假,周末絕不出現。
自她出現之後,我生活更似個男人。
有時六時天未亮就起來,趕到公司去看電訊機中紐約金市上落情況。
晚上八點多下班更是稀松平常。
到這種地步,我想我已有資格接受各大報章婦女版訪問,坐在一張寫字台前,談事業成就了。
內心非常空虛,染上煙癖,回到家中,捧著煙灰缸便可做人,胃口日差,嘴唇已失去當年的鮮紅色,不擦口紅,像生病一樣。
我所需要的是,是一個長至一年的假期。
一定要領風氣之先,帶頭告假。
想了又想,拖了又拖,終于在一個早上,心平氣和的跑到老板那里,提出要求。
他翻日歷,「五月七日至十四日,準你放一個星期吧。」
好像與虎謀皮,「現在才一月。」
「時間不知過得多快。」
「我想放一年假。」
「一個月?小姐,假如我可以一個月用不著你,我就可以一輩子用不看你。」
「是一年。」很冷靜。
他怔住。沒料到殖民地上有那麼大膽的女人。
「敝公司沒有一年假期,亦不再有停薪留職這回事。」
「可否從我開始?」
「不行。」他心想你又不是二郎神君有三只眼楮。
「那怎麼辦呢。」
「我們令你疲倦?」他顧左右而言他,「休什麼息,四月份加薪百份之十五。」
不行了,誰不知道錢好,可是拿命來換,還是劃不來。
「那麼我辭職吧,」我說得十分滑溜。
他一怔,隨即說︰「好」。
我站起來,「立刻去做辭職信。」
頭也不回的出去。
正好替我下決定,他若是婆婆媽媽的挽留起來,反而令人頭痛。
瞧,七年就這麼泡了湯。
數千個日子,幾萬個小時,披星戴月,發了薪水,也就仁盡義至。
要不要命,花這七年來帶大一個孩子,他都上小學了。
可是小家庭主婦亦會反問︰是,孩子七歲,又怎麼樣?
我莞爾。
同事說這是事業燃燒。
燒燼灰,風一吹,什麼都沒有剩下。
「應該放長來做,」她說︰「攤慢來干,一生那麼長,最忌一剎時達到高潮,你想想,以後還怎麼辦?」
我扯淡,「但是我從來沒談過戀愛,或許我可以到歐洲,專程花三年來談戀愛。」
「戀愛也是燃燒,切忌切忌。」
做一輩子溫吞水?
休息在家,睡到九點才起床,已是了不起的奢侈,听見門鎖轉動,啊,是我那難能可貴的幫手來開工,這些日子來,她是唯一的安慰。
我披上毛巾衣出去迎接她。
站在門口的是母親。
「老媽,」我驚呼。
身後跟著家里的老佣人阿五。
真正氣餒,原來是她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了。
母親表情尷尬,「你怎麼在家?」
「這是我的家,不在家到什麼地方,你們來干麼?」
「來看你呀。」
「我不在你來看什麼?」
「來替你打點。」母親沒好氣坐下來。
「這些日子你同阿五天天來?,」
「不天天來行嗎,」她問︰「你穿什麼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