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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兒寫照 第20頁

作者︰亦舒

美玲說︰「再好的消息也不會使我振奮。」

「呵是,」李若水說「徐妙英在紐約拿了獎。」

「她是瘋狂科學家,什麼獎?」

「仿佛是一個杰出青年獎,過去二十年並沒有頒過給有色人種,她是第一個,報上大為標榜。」

我笑,「真是為國爭光,」美玲說︰「呦,你們各有各的成就,叫我慚愧死。」

「不能同徐妙英比,她是人中之龍,比她略差,也已經很不錯了。」

「要不要賀一賀她?」

「沒她的地址,只得用傳心術。」

我嘆口氣,「今年才六個來聚會。」

若水說︰「明年我怕不能來。」

「為什麼,你又有什麼藉口?」

「我要跟丈夫移民。」

「移民?去哪里?」

「澳洲屋克蘭。」

「咦,那種地方,悶死人。」

美玲說︰「我倒覺得不錯,生活其實越簡單越好,兩口子相對,無是無非,不知多好。」仿佛有感而發。

開頭總覺得美玲小熬人味道太重,日子久了以後,人發覺她單純的思想中充滿寓意令人回味。

若水說︰「沒法子,丈夫要去,不得不去。」

我說︰「靜極思動,大不了回來。」

「但是我們有一段日子見不到你了。」美玲說。

「你們可以來探我。」

素素說︰「誰到那里去。」

「別侮辱我。」若水抗議。

「還有誰移民?」

「施桂弟。吳履華。蔣雪蘭,都往加州。還有余義慧。房錦珠。周美蓉到溫哥華。」

我微笑,「有沒有人去津巴布韋、洪都拉斯、多明尼加?」

美玲推我一下,「你最諷刺了。」

我說︰「我沒講什麼呀。」

若水看我一眼,「最風流是你,藝術家。」

美玲說︰「我要替你介紹男朋友,別白白擔了虛名。」

我忽然想起,「有沒有人見過李佩熙?」

「李佩熙?七七年之後,一直沒見過。」

「你們真胡涂,怎麼沒見過?大名鼎鼎的歌星李佩,不就是她。」

「不像哇,李佩是她?」我愕然,「同窗五載,我覺得五官無一處像。」

素素抿嘴,「化了妝大不相同。」

「唏,眼楮鼻子又不是能夠畫上去的,你們會不會弄錯?」

「別再去追究了,喂,說正經的,咱們這聚會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要不听其自然讓它慢慢結束,要不加一把力,讓我廣發傳單,叫她們努力參予。」

「怎麼叫?有些不願來,上門去抬也沒有用,有的移了民,不可能來。有些成了名沒時間來。

勉強有什麼好?只得听其自然。」

素素唏噓,「也七年了。」

「可不是。」

「開頭我們都是雙眼明亮如星星。皮膚緊繃。渾身是勁,打得死老虎。可是你看現在的我們。」

「盡在不言中,天涼好個秋。」

我長長嘆口氣。多說無益,我不敢相信,我曾經年輕過。

美玲拉住我,「我有話同你說,我們到別處坐。」

我笑問︰「什麼事,難舍難分的。」

「肯不肯到舍下來?」

「不,還是你來我處,我那里比較簡單。」我知她同夫家長輩一起住。

案母剛好不在,我們家樸實無華,但住得很舒服。

美玲性格比較懦弱含蓄,她拿著茶杯,喝一口,想一想,又喝一口。

終于她說︰「他外頭有人。」

我一怔,抬起頭,要命。這天下真沒有安樂土了,一向是幸福榜樣的美玲也難逃此劫。

「不是疑心吧」「不是,有憑有據。」

「多久了?」

「有一年了。」

「拆穿沒有?」

「沒有,我不敢。」

「他對你如何?」

「如常。」

我松口氣。

「我很不舒服,該怎麼辦?」

「你剛才不是說了。」

「什麼?」

我說︰「如常。」

「可是,」美玲氣不過,「可是你們∼直鼓吹男女平等。」

「你有無本事搬出來住,風吹雨打上班。受閑雜人等的衰氣,付一切賬單,負∼切後果?」

「我明白了,」美玲喃喃自語,「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她說下去,「我明白一切都要付出代價,你們自給自足,每次付賬,我則免費享用若干年,滿以為福氣好,可以不勞而獲,誰知昂貴的賬單終于來了,要了我的命。」

我無言。

「我需要付出的叫自尊,我無資格要求什麼,我得維持原狀,裝聾作啞。」

我替美玲難過,我替我們每一個人難過,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快樂的人,每∼種形式的生活都殘缺不齊,如果願意遮遮掩掩,還可渡過下半輩子,倘若要求過高,甚難過日子。

有一次美梅說過︰白痴頂快樂,君不見所有自稱快樂之人行為學止都接近白痴。此言未免偏激,然而人在低潮時刻,說話當然有失溫婉。

那日美玲落魄地離去。我知道她不會再找我,我們下次見面,恐怕要等下一個七月七日。

這已是去年的事。

之後我與留在本市的同學們也通過電話,拿到消息。

美梅第二次婚期已經排出來。

蓓蕾在美病逝,終年二十六。

徐妙英到太空署任職。

莉升了機倉主管。

歐陽慧中在巴黎開餐館,生意不壞。

李雪馨在美國創業,是紐約一間廣告公司的總裁。

黃綿綿永遠在談戀愛,戀愛才是她的事業。

莫菁熱衷宗教,是宣道會的執事之一。

謝琳熬出頭來,孩子進小學,她又回大學念碩士。

素素想辦雜志,專門報導財經消息。

移民的那幾位,都有信回來,只要打听一下,便可得到二手三手甚或四手消息。

有些不習慣外國生活,一直嚷悶,罵死外國人。有些如魚得水,開心得很,再也不要回祖家,並且瞧不起喝不慣洋水之人。

很明顯,他們的生活頗佳,而且都得到發表意見的機會。

八年了,變化真大中烏亮的頭發現在比較枯燥。眼角起細紋,要精心選擇潤面霜。開始穿名牌,襯起不那麼棒的身型。努力做健美操,怕腰圍不受控制,像我,已自置產業,要搬出去住,怕母親再羅嗦。

憂慮甚多,人漸漸多心敏感,哪有小時候天真活潑。

毫無機心,天跌落來當被蓋。

每日回到家里,勞累得倒下來,連嘆息都懶,倒一杯威士忌,不知如何有力氣渡過明天,不過明天還是來了,還有更多的明天在等。

七月七日的約會,已少有歡樂可言。

即使通個電話,也甚不方便,我當然希望多說幾句。

但她們多數有孩子,說不。上三分鐘,必須天叫「弟弟,你放下那把水果糖,听見沒有」或是「小強不要打妹妹的頭」,或是「為什麼你們不去吃飯,吃完快做功課」等等,雞犬不寧,不由我不放棄。

環境好的應酬亦忙,時常不在家,十次有九次找不到,漸漸疏遠……

不知道捱到今年的七月七,有什麼人會來。

我不理其他那幾位,反正我自己一定堅持。

日子一到,下了班,先回家洗個澡,選件舒適的衣裳,略略化妝,便出門去。

我早到十分鐘,選一個蔬果盆,先吃起來,眼光落在門口,心頭充滿盼望。

今天會有什麼人來?

萬紫紛,趙慶芬。黃菊芬?這是我們同學中的「三芬」,會不會一起出現?好久沒見她們了。

我邊吃邊等,二十分鐘後,我開始失望。

不對路嘛,全部遲到,真討厭。

尤其是素素,一切約會,都往後推大半個小時,百多種藉口,都不信,其實不過是想蓮步姍姍進場的時候,待大家抬起頭來仰募她,真幼稚虛榮。

我既好氣又好笑,難道每個人都學會素素那一套?

一直到七點半,我呆呆的坐著,忽然靈光一閃,才第一次想到︰她們莫非全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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