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竟過得那麼快。轉眼間時間又屆,這次連我都覺得乏善足陳,功課不得老師欣賞,換言之我不是美術天才,將來只能教書或在博物館謀一職。
靶情生活亦無甚進展。
約會過多次,老是覺得看不見史麥月兌的男孩,要不太吃苦,面青唇白,除了功課什麼都不顧,衣冠不整,茶飯不思,一付頹喪。
要不時髦得如男明星,成日價玩玩玩玩玩,一點靈魂都沒有,難與他們交手,一個個自以為是第一風流劍客,根本沒有誠意。
轉眼間廿一歲。
祖母常說︰難得二十,快得三十。
這是第四次見面,柯玉本來一定到,但患肝炎。歐陽慧中賣不到飛機票,索性往歐洲去了。黃綿綿失戀,無心情。李雪馨剛找到男朋友,不方便拖他來,情願跟他走。
還沒嫁雞已經隨雞,多冤枉。而凌多家中有事,走不開……
買少見少。
但美玲卻沒有失約。
我感嘆他說︰「本來以為到五十歲尚能歡聚一堂,現在看來,竟無此可能,」美玲微笑,不甚強求緣份,她取出孩子照片,是個男孩,月兌光光,在笑,小手臂圓鼓鼓,如一節節雪白粉女敕的藕,眉目間與美玲甚為相似,我們看得愛不釋手。
沒想到最平凡的事在我們這群人當中競變得最突出最矜貴。
學士碩士博士太多了。
念文學的還好,幾個念理科的都嚷著沒有博士餃不能見人。同志仍須努力。
這麼大的人,每個月要父母負擔巨量款項(許多人一個月薪水還不夠我的開銷大),太說不過去。
八一年聚會我缺席。
我沒有回來,滿歐洲的找工作,失敗,不快,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事後覺得自己孩子氣,但時間已經過去,後悔已經來不及。只得在八二年準時趕到。
美玲第一個關心我,問我找到工作沒有。我點點頭,在小小的東南亞一間美術館做助理館長,薪水剛夠買條裙子,不過總算是正當職業。
其他同學也嘆息頻頻,原本以為書中有黃金屋,豈不知連寒窗七載的醫科畢業生初做見習也不過幾千塊月薪。
美玲說了許多勉勵的話。
我看她身型,「怎麼,第二名?」
「她?」同學們笑,「去年生了雙生兒,這是第四名。」
我幾乎沒昏過去。四個!
美玲想生個女兒,一索得女,她就不再生養。
我傻傻的看著紅光滿面的她,人的命運不可思議,自一從嫁過去後,夫家的廠家生意一口好過一日,美玲被認為有福氣,故此長輩待她恩寵有加,她確是可愛,沒有侵犯性,不像我們這幾個,眉頭一皺,手一叉腰,頭一件事便是耍個性,美玲這個人可塑性強,難怪夫家疼她。
她又長得美,並不現代,眉絲細眼,鵝蛋臉,看上去舒服,老人家喜歡媳婦長得好,有面子。
換句話說,她完全走對了路,你可以說她老派,不夠現代、落後、沒有見識,諸如此類,但這于她的幸福無損。
她說︰「不一定要一年一度才見面,有空通個電話,大家吃頓飯,你們別忙事業忙得連社交都沒有。」
語氣似老人家,居然怕我們做老姑婆,已開始替我們擔心。季季嚇得臉色發青,我則聲音不自然,莫菁心別轉頭去,謝琳馬上意圖改變這個敏感話題。
這美玲,也太老實了,心要想什麼嘴巴就說了出來,也不怕人多心。
八二年一過,臉上就有點閱歷,還是一事無成呢,連父母都開始著急,又不好意思太露痕跡,我總是笑笑算數,老一輩人一直要看牢下一代結婚才眼閉,從前結婚是終止符,現在?結婚後煩惱才剛開始。他們不曉得時勢不一樣了。
劉美梅閃電結婚。帖子寄上門來才知道,這些年來她只與我們聚過三兩次。對象是豪門。
八三年年頭才穿白紗持花束來全套,社交版與啟事全登過該項消息,鬧得挺大,年中七月同我們見面,她燃起香煙不言語,異常郁郁寡歡。
美玲不明所以然,這個活在快活海中的小女人推美梅一下,笑道︰
「新婚燕爾,怎麼呆呆的?」
誰知美梅摔了煙蒂,說道︰「早分居了。」
我們的心猶如要自喉頭跳出來了,怎麼可能如此戲劇人生,正替她高興。
「分居三個月,更看清楚他的為人,這種人,早離早月兌苦海。」
我們面面相覷,待再問時,她又不肯回答,輕描淡寫般帶過,只顧著噴煙圈,醺得我們頭暈腦漲,無奈圈圈不成形,不知象徽什麼寓意,但見她賭氣著嘴,做成o型,介完口氣又吹一口,姿態撩人。
美梅在我們之中是最美的一個,亦不安份,嫁到豪門,本是最佳出路,誰知好境不長。
沒到一會兒,有個公子哥兒模樣的年輕人走過來,同她搭訕,她即時當著我們的臉,飛過去一個媚眼,熟絡地攀談起來,不到一會兒,兩人親親密密結伴離去,莉倫便忍不住說聲︰「這般作賤自己,為何來。」
由由不語,過很久說︰「也許她悶。」
「來來去去同是一類男人。」我說。「換湯不換藥。」
美玲是良家婦女,嚇得不予置評。
我們長大了,開始愛。開始恨。開始怨。開始苦。開始煩。開始厭。
每個女同學的一生都似一個長篇小說,現在該出來的主角都出得七七八八,情節也進入高潮,都有可觀之處,只有我,靜靜地,交白卷。
不久我們便听到消息,美梅不知與誰誰誰打得火熱,她還沒有正式離婚,仍是某某某的夫人,但夜夜在的士可被好事之徒拍下艷照,但見她笑得放浪,穿得大膽,如一朵盛開的花,不過許多花瓣已略見憔悴。
她會再結婚,然後再離婚,說不定來第三第四回合。
也是種驕傲吧,至少嫁得出去,要緊時刻有男人肯娶她,不止一次。
我一次還沒嫁呢。
打听一下,找們這一班,十停中也有六七停已經嫁掉。多數通知了余友,簡單地旅行結婚,經濟實惠。
母親的話比從前多,她說︰「結婚既不是找飯票子,應當容易得多,這樣猛挑猛挑也不是法子,人呢,看看會對眼的,只有越看越好看。」
我很幽默地用眼角瞄她一下,繼續做日常之事。
結婚結婚,很多人在籌備第二次了,有位中年女同事勸我,「出來走走,現在機會比從前多,第一次婚姻失敗的男人,此刻正出來找第二度對象,你不愁沒約會。」
但是我對失婚人士素無她感,這種事不比考試,練習有素,工多藝熟,通常越做越疲,弄到最後,人盡可夫妻,還自以為風流倜儻。
我並沒出來走。
去年我們在希爾頓見面,听到幾宗消息。
第一件使我心都沉了。
樊素素同我說︰「蓓蕾患癌,你知道嗎了」我錯愕,「不,怎麼會?她是體育健將,幾次渡海泳都拿冠軍,我們是水做,她是鐵做的,怎麼會出事?」
「肝癌,只余六個月性命,她父母已把她送到美國醫治,但希望很微。」
「蓓蕾什麼歲數?」
「比我小一歲,廿五。」
「老天。」
「令你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是不是?」素素苦笑。
「她是那麼熱愛生命!听見我們長嗟短嘆便罵我們。」
大家沉默下來。
「我們有沒有機會再見她?」美玲問。
素素說︰「我想不會,她不會在痊愈之前回來。」
我握緊拳頭,長嘆一聲,真想學泰山那樣,擂著胸口,大叫起來,泄盡所有的怨氣衰氣。
我問︰「有沒有好一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