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天尤人,並不體諒子女的時間心血早用在創業上,筋疲力盡。子女有成就,那是他們遺傳優秀,不在話下,子女有什麼不妥,那是不爭氣,有辱門楣。
說句老實話,那時做父母頂容易,此時做子女也不難,最不好過是當中那一代,好比三文治中之肉。
此刻在外國留學的廿余歲仔女心態猶如小毛頭,只曉得動不動飛回來渡假,不知天高地厚。
我也是。
案親又說︰「罷,對你們還有什麼要求,只盼你們好好做人,別弄個為情自殺之類大新聞,已經心滿意足。」
我很體諒他的苦處。
兩個姐姐嫁得不錯,他就擔心我的前途問題。
所以我要雙目如炬,好好物色對象,同時發展事業。
在公司里,上司頗喜歡我,不是因為工作能力,工作能力位位差不多,都受過正式訓練,都是人材,都肯勤力做。
但性格上我佔便宜,我天生比較陰柔,沒什麼火氣,嬰兒時期肚子餓了,只靜靜等褓姆拿女乃瓶來,並不哭嚷,這是很難得的,母親說,有些孩子似霹靂火,哭得噎氣。
對同事,我在任何情形下都沒有發過脾氣。所以上司特別看中我這一點。
因此將來升級,我是排在前面幾位的,不用擔心。
事情很湊巧,越是擱在一邊不去著意,成功的機會也就越大。
是不是找女朋友也應抱著這種心情?
冷了許久,大姐忽然說要開一個派對,慶祝夏季來臨。這人自從廿二歲結婚以後就沒長大過,真好福氣,夏天來了也能慶祝一番,秋天駕臨又悲傷一陣,成日無事忙,要命。
派對在園子舉行,相信我,她的園子才比花圃大一點點,擠了三十個人,水泄不通,居然還把鋼琴抬出來,找個人,在那里彈「哦五月的早上多麼美」。
我打冷顫,寒毛都豎起來,大姐真是要多肉麻就多肉麻,怎麼動的腦筋,怎麼想出來的。
客人倒是穿得很隨便,今年流行花布,女客全部花裙子,涼鞋。男客穿外套,但沒有結領帶,氣氛過得去。
我游游蕩蕩,拿一杯淡而無味的水果酒。
有一次也是這種聚會,那時我年幼無知,好玩,把三瓶伏特加傾入玻璃缸,結果全體喝果酒的客人醉倒,東歪西倒,男客毛手毛腳,女客吃吃亂笑,場面大亂。
今年沒有這種雅興了。
我坐在藤椅子上,對牢一大把月季花,享受美景良辰。
月季花也屬薔薇科,但不攀藤,可以開好幾個月,一大把一大把,鮮紅色,很多人誤會是玫瑰,為花販誤導,其實較玫瑰小而輕,並不是一種端莊的花。
我發呆似的坐在花前,比什麼時候都寂寞。
一個月中總有那麼一兩天,情緒特別低落,看到什麼討厭什麼,派錢給我也會給我罵,今天便是其中之一天,悶得天昏地暗。
天上緊起烏雲,看樣子不到一會兒要下雨了,賓客紛紛避到客廳去。
一陣風,將白桌布卷起。
我仍沒有進屋的意思……
咦,那是誰,誰站在影樹下。
雨點落下來,不密,但見豆那麼大,淋上身上,便是一大斑點。
我走過去,同那樹底下的人說︰「下雨了,當心淋濕。」
那人笑起來,「你說我,倒不會說自己,難道你不站雨下不成。」
我唉呀一聲,與她同時走到帆布蓬下去躲避,兩個身體差點踫在一塊兒。
是位小姐,穿著白衣,一臉寂寥。
我不想說話,她也不想說話,兩人索性點點看雨。一站好久。
這種分龍雨下不到半個時辰便停了下來。
我像是認識這位小姐已有大半生,熟絡地說︰「進去吧。」
她不語,點點頭。
一雙眼楮像是見過的,也許是前生,怎麼會如許熟捻。
我有種找到的感覺。
歡聚
每隔一年我們都見一次面,我們是華英女中七七年那屆的甲級畢業生。
畢業那日,我們約定時間地點,一年一度,七月七日,下午七點鐘,在希爾頓咖啡廳等,不再另行通知。
一連幾個七,那是十多歲的女孩子貪玩,不過也有深意,容易記,忘不掉,到時到候,跑到咖啡廳去等,錯不了。
頭一兩年,到的同學比想像中的多,希爾頓是我們學生時期所知最豪華的飲冰室,常在該處逗留,長大後雖然知道有其他地方,但感情上不放心,見老同學,當然回老地頭,大家都沒有異議。
那年我們有三十五個畢業生。
七八年歡聚,竟然有二十八人。許多在歐美上大學的,因暑假回來,趕上見面,嘻哈大笑,聲震整個咖啡廳。
開心得不得了。
我記得大部份同學都升了學,也有好幾位已找到職業,莉做空中侍應生,當時還相當流行這一行,大家都很羨慕,她繪形繪色地告訴我們,受訓期間,是如何慌亂,發薪水該天,又如何興奮。
我記得那日回家,聲音都啞,大家爭向報導,各同學念的科目干奇百怪,什麼都有︰醫學。法律。電腦,經濟。文學、語言,會計。政治。最好笑是張小旦,她竟然跑去讀紙張科學,我們都笑,說別的科系不收她,所以越考越冷門。
說到冷門,念地質學的有陳港生,海洋生物的有歐媚明。
我?最平凡不過,征得父母同意,念純美術。
他們都佩服我夠勇氣,美術學生的前途有限,往往畢業等于失業,但這是我唯一愛好,沒法度,也感激父母辛勞工作,維持家境小康,好讓任性一下。
最令我們張大嘴詫異不已的是任美玲,她告訴我們,決定結婚,定在十一月請吃喜酒。
十九歲就做新娘!
想也沒想過在三十歲之前結婚的我,听到這個訊息不相信雙耳。
他是誰?她從來沒告訴過我們,這個秘密保守得真好。後來由美玲大方地透露,他倆早已認識,他是她的輔習老師。
我擔心她選擇錯誤,到底年紀小,過幾年就後悔浪擲青春,在廚房虛渡,不過她眨眨大眼楮,表示此意已決,不會反悔。結婚的是她,我們只得祝她幸福。
只有她一個人開始主婦生活。她夫家有間小小的廠,她打算幫手,不出來找事,要生許多孩子,孩子!
本來與美玲不熟,但因她的選擇特殊,注意上她。
還有三位打算從事教育工作,進了師範學院,另兩位為了經濟情形,不得不找一份職業,馬樟玉在報館,劉政在銀行。
這是七八年。
七九年到會的同學少了一大半,只得十五人。
我數了一數,幾乎所有在場的同學全是準備拿學士文憑的,不由得了很失望,並且氣餒,才兩年罷了,已分出階級界限,那些有工作的同學開始覺得這種約會無聊。
只有美玲來與我們相見。
她說她找過其他走得比較近的幾位,他們不肯來,因為上班辛苦。勞累。生氣。一言難盡,沒有心思同大學生上演相見歡,請見諒雲雲。
語氣倒沒有酸溜溜,但是帶很多滄桑——已經有風霜了,才兩年而已,一出校門老得飛快,一年等于二十年?校院是洞天福地,至此我相信了,也暗暗有心事,不敢畢業。
美玲問我是否每年暑假都回來,我答稱是。爸媽只得我一個孩子,不回來?
我留意她長胖了,她臉上泛紅,我隨即注意到她微隆的月復部,茫然,這就要做媽媽?奇妙之至。
美玲較念書時出落得好看,仿佛至此才開始發育,又兼擔任聖潔的任務,孕育小生命,為我等所不及。
十五個人說話比較方便,但我們想念其他缺席同學,分手時殷殷叮囑,明年七月七日七時,一定要在原地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