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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吻 第12頁

作者︰亦舒

我默默的離去,到家坐在功課面前,發了一下午的呆。

小泵姑來瞧我,她也坐在我對面,不發一語。

她真是個明白人,嘴角帶著一絲縹緲的微笑,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餅了很久,她問︰「完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不必過分難過,白頭偕老的例子是很少有的。」

我不出聲。

她輕輕的說︰「真正的白頭偕老,是非常悶的一件事,也不值得向往。」

我說︰「但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是最好的。」

泵姑說︰「人生那麼長的路程,孝仁,得不到的東西多著呢。」

自從那次之後,我就沒有再去找安安。

母親很高興,她說︰「不知道怎麼神推鬼助的,孝仁就清醒起來。姓楊那樣的媳婦,不要也罷,听說回來的時候,還帶著身孕,一下子說病,去流產了,見鬼哪!」

不是這意思,這不重要,主要是安安變了,她變得不在乎不上進,也不再愛我,由頭到尾,我只是個被動的一半。

我畢業那一個月,听說安安也找到了工作。

她在銀行里做了半年,發了帖子下夾,她要結婚了。

從母親寬慰的笑容里,我看得出安安必須結婚的原因,新郎是什麼人已不再重要。

安安整個人的前途毀在她父母的手中,可恨的是,到老人家撒手西去的時候,安安仍必須拖著她被毀的前程活下去。

我送禮到楊家,楊伯母見了我黯然。

我與安安在書房里見了面。

不知怎地,她臉上的清秀一去無蹤,濃眉改拔得細細的,一雙大眼楮仍然美麗,卻少了以前那份神采,我打心里難過出來。

她比我上次見她時心情要好得多,一副大勢已去的神態,不是沒有自暴自棄的成份。

我很心痛,說不出來的蒼涼,眼中充滿了淚水。

她很平靜,輕輕地說︰「如果有人要落淚,應當是我,孝仁,斷不應是你。」

我說︰「我的心死了,我只想到一件事,當年你父母硬要把你送走,我如果有勇氣拐著你去跳樓,倒也一了百了。」

她垂下大眼楮,「那可不值得呢,為我這樣子的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一生人沒開始就完結了,唯一值得回憶的事,不過是曾經拒絕過你。」

我細細回味這話,益發難過,我就這樣的走了。

安安一直坐著,沒說謝,沒說再見,也沒送客。

是楊伯母送我出門的。

我心想︰你這個愚昧的女人。

她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才再能戀爰呢?抑或只一輩子愛安安一個人呢?

前程無限美好的在等著我,而我的心頭卻結了一個痂,永不褪去。

米凱拉

我在東京一個場尾酒會上踫見她。她是個金發女郎,俗稱金絲貓。她很年輕貌美,頭發剪得極短,貼在頸後,一雙大眼楮是灰綠色的,穿件黑色長裙,個子很小巧。但是外國女人的好處是再小巧也還有堅實的胸脯。

我以為她是銀座某商行的女秘書,或是某大酒店的公共關系職員。

她先與我說話。她問.「你手中的白酒從哪里來?」

我指指門角的侍者。「他替我倒的。」

「我也想喝白酒。」她自己去倒滿一杯。酒會有一百五十個人她偏偏選中了我,站在我身邊不肯走,她非常健談,英語很流利,夾雜著歐陸口音。喜歡與陌生人交談的人多數寂寞,而且神經質,我想籍故避開她。

她卻問︰「貴姓?」

「王。」我禮貌地交上卡片。

她把我的卡片放進小手袋。她仰仰脖子,「我是女大公米凱拉馮荷茲勃羅林勤。」

我問︰「什麼?」

她微笑︰「我不怪你,在亞州你們很少見得到女大公。」

我笑。當然不。但是咱們這邊也有人冒充是清朝公主的,彼此彼此。我的笑意更濃。

我含蓄地諷刺她。「那麼我該如何稱呼你?陛下?」

她居然面不改容,繼續微笑,「在東方,你叫我米凱拉。」

「好得很,米凱拉。」我不耐煩。「那邊有一堆人要我招呼,我過去一下。」

「好。」她還是笑。

女大公。

老天。哪里有這麼多女伯爵女大公、公主皇後,滿天滿場的飛。這明明是歐洲一個女混混才出道!借看個假名餃,闖關便當一點。

我的女秘書儀態還要比她端正,至少她不會自己跑去倒酒,她會等一個男士把酒家過來給她。

後來我便從東京回來香港,照常辦公,忘了這個人。

那是一個上午,我正在忙看清理文件,女秘書按講話機對我說︰「王先生,有客要見你。」

「誰?」我瞧瞧案頭日歷。「我今早並沒有約見任何人。」我說。

「是,但這位小姐要見你。」女秘書說︰「是洋人。」

我說︰「請她進來。」我好奇,誰?

來客推門進來,我一看馬上倒胃口,我知這是誰,原來是那個假公主假什麼。

她倒是很精神煥發,一在我對面的沙發坐下,把身子趨到我面前。她說︰「今天我經過中環順帶來看看你,明天我又得去東京。」

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她今天穿牛仔褲、絨布襯衫,身材倒是很好,胸大腰細。腕上戴著幾只時髦的K金鐲子,像一個愛玩的飛機女侍應生。

「王,這些日子你可好?」她一本正經的問。

「好,托福。」我淡淡的說︰「要喝杯咖啡嗎?」

「謝謝。黑咖啡。」她來不及地說。

陛下,我心裹說,您的儀態,陛下。

咖啡送進來,她猛然喝數口,嘆口氣。

我並不喜歡她,奇怪、我對于送上門來的女人永遠不感興趣。為了禮貌我會給她十分鐘。

我閑閑的問︰「作為一個女大公而在東京工作,歐洲皇室允許嗎?」

「哦,」她煞有介事地說︰「十年八年前是沒有可能的,現在我要爭取自由——誰高興老住在堡壘裹?」

「你的堡壘在哪里?」我微笑,「在東京?」

「不不,在慕尼黑。」她的面皮倒相當厚,「我在東京一間時裝店做顧問,當然我在東京有私人公寓。」

「香港呢?在香港住半島酒店的皇室套旁?」我並不放松她,卻也不拆穿她。

「半島又客滿了。」她聳聳肩,「我們只好住別處。」

「做女大公很有特權吧?」我又問。

「不好!」她伸伸腿,「我不喜歡,男人們認識我,不是為了我本身,而是為了我的名餃。他們帶我到美心吃飯,處處介紹︰‘這是女大公米凱拉……這是……’我真受不了。」說得真的一樣。

我有點佩服她!但我還是站起來說︰「謝謝你來看我,米凱拉,但是現在我要去參加一個會議,所以——」

「再見。」我禮貌的說。

「再見。」她說。

女秘書把她送走後進來問我︰「她是真的嗎?」

我說︰「當然是假的。」

「但卡片上明明說是女大公!」

女秘書說︰「我查過字典,女大公是奧地利親王的女兒。」

「奧地利親王的女兒到香港的寫字樓來干嗎?她應該與查理斯王子在跳舞觀劇才是。」

「你的意思是,她是冒充的?」女秘書睜大眼。

「百分之一百。好,讓我們開始辦正經事。」

後來我想這洋妞也不容易,這麼樣子老看面皮到處混做人是越來越難做了,毫無疑問。

沒過多久在另外的舞會中又遇見了她。我不能記得她的假名,太長。在淺水灣酒店,她喝得已經大多,不停的說話,不停的笑,身邊一個高大的歐洲男人,有點蠟燭相,在作其護花使者狀。

這個可憐的女大公。

我走過去招呼她。「米凱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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