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身看到是我,臉上有點羞愧相,但馬上換上一個勇敢的笑容。「嗨,王!」
「想不想到沙灘走走?」我接過她手中的酒杯。
「好的。」她沉默下來。
米凱拉沉默的時候倒還可愛,灰綠色的眼楮非常大,非常具性感。我們在沙灘上緩步。
她仍穿看那件黑色的長裙,裙子有點髒,早就該拿到店里去干洗。
「你好嗎?」我問。
「我喝醉了。」她很沮喪。
「為什麼?」我問
「我不快樂。」她說。
我微笑。「女大公陛下應該是快樂的。」
她停下腳步,絕望的看著我。「你知道我不是什麼女大公,你一直是知道的,你從沒相信過我一秒鐘!」
米凱拉忽然之間這麼坦白地承認她的謊言,使我有點手足無措,我也沉默下來。
「我的真名是叫米凱拉艾森堡。」她說︰「美國費城人。祖父有德國血統。」
「美國人?」我驚奇得幾乎嗆咳起來,我的天,但是她那一口歐陸口音。
「是的,美國人。」她苦笑,「你不相信吧?」她恢復真實口音,「現在听出來了?」
「嗯。」我說。
「有的人確相信我是女大公的。」她說。
我拍拍她的肩膀,「來,讓我送你回去。」
「為什麼?」她多問︰「時間還早!」
「你已經喝得差不多,把自己的秘密都泄漏了,不能不回家。」我帶她走上停車場。
「哪一部是你的車子?」她問。
「最破最爛的那部。」我裝個鬼瞼。「別把我當冤大頭,我太精明,而且也太窮。」
「精明是毫無疑問。窮,我卻不曉得呢!」她說。
我笑,「告訴我,米凱拉,有沒有人真相信你是貴族?」我看著她。
「怎麼沒有?不知道多少美國土蛋相信。」她白我一眼,藍灰的大眼自有一種媚態。她停一停問︰「你為什麼不相信?說來听听。」
「你連一件象樣的道具都沒有,我女秘書手上的鑽戒比你的大。」我說︰「而且衣服也不光鮮,你又欠缺儀態。」她听之後很頹喪,「你見過真的公主?」
「沒有。」我笑笑,「但是我不相信你會是貴族,我連查都不用查。來,上車,告訴我你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米凱拉說。
「什麼?」
「租不到酒店,我住在威廉家的客廳。威廉是只豬。」她更沮喪了。
「這次打算在香港留多久?」我問。
「不知道,幾天吧。」她說︰「我可以到你家去住嗎?」
我搖搖頭,「對不起,米凱拉,我是個生活端正的王老五。」
「我也知道沒有希望。」她低下頭,「你怎麼會收留我?」
「我對你倒沒有偏見。我只是沒有習慣收留任何女人在家中過夜。」這是實話。
「你習慣到女友家中去過夜?」米凱拉問。
「我找一間酒店房給你,別擔心。」
「有什麼用?我沒有錢。」她坦白的說。
「米凱拉,我想你應該醒覺了,找一份工作,好好的做人,你會說三國語言,年紀又這麼輕,為什麼不好好的做人?」
「好好的做人?」她茫然問。
「來,別站在停車場,上車。」
她上了車。我朝市區開出去,沿途風景很好,我緩緩的向她勸導。
「米凱拉,別做夢,你生為普通人,別一直做戲。如果你願意留在香港,也可以生根落地,養兒育女,一切從頭開始。」
她沉默,酒仿佛醒了。
「你願意幫我?」她問。
「不,米凱拉,除了你自己以外,誰也不能幫你,我只能提醒你。」
「謝謝。」她諷刺的說。
我看她一眼,「我對你不是沒有興趣,只是有點忌諱,」我說︰「你明白嗎?」
「怕擺月兌我不掉?」她問。
「是。」我說︰「請君容易送君難。」
「我答應你我不會,」她很嚴肅,大眼楮瞪著我,「我不會撒賴,我並不如你想象中的那麼壞。」
我心中十分不忍,考慮半晌,我知道我事後或許會後悔,但是我終于問她︰「要不要到我公寓喝一杯?」
她很歡欣,臉上發出紅暈,但出乎意料的嫻靜,像一個淑女般說︰「謝謝你,我喝完一杯就走。」
我果真把她帶上我的公寓。
她進屋時說︰「你家很漂亮。」
「我喜歡簡單的家具。請坐。喝什麼?」
「橘子水。」她說。
我給她橘子水。
「你是君子,王。」
「謝謝你,其實我不是,我只是一個小人。」我說︰「我的女朋友會告訴你我只是一個小人。」
「你有女朋友?」她問︰「幸運的女孩子。」
「那個幸運的女孩子跟別人跑掉了,所以我並不如你想象中的那麼好。」
今天我看清楚了米凱拉。她很年輕,頂多廿了二歲吧,很疲倦,有點憔悴,仍不失為一個美女。
我說︰「如果你想在航空公司做事,我可以幫你。」
「真的?」她懷著希望,「你可以幫我?」
「但你要發奮做人,好好的上班下班,不要再告訴別人你是什麼奧地利國的女大公。」我說︰「把精神養回來,頭發洗干淨,衣服買過新的,每朝好好的起身面對太陽之現實。」
她很溫馴地聆听看。我倒不好意思起來。
看我這個「好為人師」的勁兒……男人都希望有能力把壞女人變好女人,或是把好女人變壞女人。不過我可沒想到要佔她的便宜,真的沒有。
「如果你真的想重新做人,明天早上九點半到我公司來,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月薪約三千港幣,你看如何?」
「人們會因此尊重我多一點?」她渴望地問。
「我不知道,米凱拉,這只是為你自己好,不是為了別人,別人可以去死,你卻要自愛,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是最最寂寞的,如果你不自愛,沒有人會愛你,所以你無論做什麼事,出發點都必須是為自己,而決非為其它人。」
她沉默很久。
然後抬起頭來,她說︰「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
「晚了,我開車送你去找酒店旁間。」我把一迭鈔票放進她手袋里。
「這是助你燃眉之急。」
她的臉漲得通紅,過一陣子,終于接納我的好意。
我為她找到房間,把她安頓好,然後才離開。
日行一善。我想。自幼我是個好重子軍。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與女秘書說到卡凱拉。
她問︰「你以為她會來嗎?」
我搖搖頭,「不,她不會來。」
「你既然知道她不會來,為什麼還幫她?」
我低下頭一會兒。「那時候我以為我能感動她。後來把她送走,我發覺我的都彭打火機與都彭原子筆全部失蹤。休想想,她今早還會來嗎?」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本性難移。」我說。
神女生涯原是夢,她扮演那個角色到底要到幾時?忽然之間我想念她。
「當然你可以輕易找到她,打電話到她的酒店去。」女秘書說。
我笑問︰「你以為她真會住在那一間酒店里?」
當然她不會。她又消失在人海里了。
我放在她手袋里只有兩千港幣。這是我對陌生女人的最大奢侈,這筆錢能夠她花幾天?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做國際女郎做慣了,跟著男人從一個大城市到另一個大城市,浪跡天涯,做人一點目標都沒有,過一日算一日,像蝴蝶不知道有冬天。我勸她日日爬起來做一份收入菲薄的正常工作,她不會接受的。
多麼可惜,她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
我坐在辦公桌後面,完全忘記這件事——只不過是兩千港元的損失而已。
直到冬天,米凱拉又再出現。
那時我已經有個比較要好的女朋友,一個非常漂亮而嬌縱的女孩子,典型的香港千金小姐,動不動便生氣的,而且一氣便決定氣很久,我不敢得罪她,因為我很喜歡她,那一日她興致勃勃,親自捧了兩打紐西蘭玫瑰花到我辦公室,卻剛剛踫到米凱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