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望襲胸,但也強顏歡笑,跟了小泵姑出去。做人,誰能夠隨心所欲?只是我怕如果我不趕了去,安安很快就不再屬于我。
我仰天長嘆。
這一年的功課大大退步,不在話下。
而安安的信也越來越少了。
……「我等你。」她說。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確是真心的,但是以後,以後誰知道呢。人是有權變的。
我找了兩份補習,慢慢儲蓄了半年,把上此借下的飛機票還給姑姑。
泵姑詫異的說︰「你真不知道嗎?你母親早已替你還請了。」
啊,父母愛子之心.……我深深感動,他們嘴巴雖然硬,心卻軟了,做父母也有難處吧不久之前軟呼呼、粉紅色的嬰兒忽然長大了,有思想,有性格,變成一個半獨立的人︰主見獨立,經濟卻還要依靠他們,事事與他們作對︰他們傷心之余,少不免還有一絲茫然。
我更加不敢在他們面前提起安安。
這一個春天,我老了整整十年。
其他的女同學不是沒有出色的,但不知恁地,我的眼光總不落到她們身上。
到了年底,安安的信終于不再來了。
母親覺察到這件事,喃喃的說︰「沒良心的女孩。「
我苦笑。
小泵姑猶自取笑我︰「無疾而終的初戀。」
我說︰「你還笑我?我敢說如果我有機會在華盛頓讀書,這件事就不會發生。」心如刀割。
小泵姑嘆口氣,「算了,那麼辛苦才追回來,不如听其自然,有更好的在前面呢。」
在我身後?我決定了,除了做一個好學生之外,什麼也不要。
我抱著這樣的決心,唯一的安慰是父母眼楮里快樂的神色。
孝順父母,也就是不要使父母袒心的意思。
在一次聚會中,我意外地遇到了楊太太,安安的母親,我禮貌的與她打招呼。
她見到我,非常高興,立即迎上來,我很驚奇。
「是孝仁嗎,太好了,好久不見,你長高了呢!听人說你功課又進步了,令尊令堂有你這樣的兒子,真值得安慰。」
她要說的不是這些話吧?我心里有點分數。
「有沒有安安的消息?」她忽然問我。
「什麼?」我愕然,「安安的消息?怎麼問我?我好幾個月沒收到她的信了,怎麼?她有事嗎?她怎麼了?」我心急如焚。
楊太太沮喪的說︰「她要很久才來一封信,寄了飛璣票去,把錢花光,也不回來,她父親擔心得不得了,已決定下星期去華盛頓看她。」
「是不是交了損友?」我擔心。
「唉,一言難盡,早知道,把她留在身邊,反而省事,現在隔了那麼遠,更難控制。」楊太太搖著頭。
我說︰「楊伯母,這是我的地址與電話,如果安安有消息請記得通知我一聲。」
她的眼楮微紅,「孝仁,你倒是個好孩子……」
此刻還說這種話,真是婦人之見。
回到家我擬了幾封電報,發了出去。
文中大意是要安安無論如何給我一個回覆,最後我加一句︰我總是愛你的。
電報發了出去我還坐立不安。母親問︰「你有心事?」
我說︰「安安與家中失去聯絡,她父親要千里尋女。」
案親說︰「活該。」
我吃驚,他正在看報紙,忽然說出這兩個字來,表達了他原來一直替兒子不值。
我又一次的被感動。
母親問︰「一場朋友,你有沒有寫信去勸勸她?」
「我打了電報去。」
他們不出聲了。父母已盡了力,他們對安安有成見,因安安差點引起我們骨肉分離──那時得不到父母的了解,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離家出走的。
安安並沒有回我的電報,倒是楊伯母,她與我通了消息,說安安在華盛頓病了,現在被她父親帶了回來。
我立刻要求見安安,事情未必是她說的那麼簡單,但人回來了就好辦,我心中有一絲歡欣。
楊伯母遲疑一下,說此刻尚不便,待安安休息兩天再說,叫我等她的消息。
我馬上答應。反正已經等了那麼久有一年半了吧?再等幾天算是什麼。
母親問︰「回來了?」她冷笑,「生病?我早出去打听過了,楊安安輟了學,跟外國人同居,現在由她父母帶了回來,又想來轉我家兒子的念頭?沒這麼容易,現在可輪到我要叫楊家管教女兒了。」
我心亂如麻。
小泵姑跟我說︰「你要是愛她,就不要計較她做過些什麼,如果不愛她,就更不必將任何事放在心上,我最最恨男人動不動替自己不值。」
我立刻說︰「我不是那樣的男人,我總是愛她的。」
「好極了,我支持你。」姑姑喜悅。
母親氣道︰「孝仁,我勸你看看清楚,不見得全世界的女孩兒都死光了,只剩她一個。」
泵姑拍她的肩膀,「鎮靜一點,又不是你戀愛。」
母親拍落小泵姑的手,「去你的!」卻忍不住笑出來。
我看到了安安,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靜。
她對我很冷淡,看得出是故意要疏遠我。
「你身子沒事吧?」我問。
「你來做什麼?是媽媽叫你來的吧?以前為了看不起你,把我送到外國,現在因我墮落了,又趕緊把你抓回來,好將我推銷給你,從沒見過那麼的卑鄙小人。」
我知道她心情不好,陪笑,「怎麼可以這樣批評自己的父母?」
「怎麼不可以?」安安厭惡的說︰「誰不對都可以批評,你呢,你又來干什麼?來搭救迷途的少女?非這樣不顯得偉大是不是?」
我微笑,「你怎麼了?我們是好朋友,何必因自卑而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句話說中了她的心事,她頓時沮喪起來,抬起頭,問︰「孝仁,我怎麼會變成這樣了呢?」
「我也正想問你,為什麼不好好的讀書?」
她說︰「那地方又冷又寂寞,你走了之後,我等你來開學,誰知你又說不來了,我耐不住,便漸漸與別人走。」
「也不必無心向學呀。」
「我沒有心思。」她說。
「可以回來。」我並不接受她的解釋。
「我怕父母不放過我。」她冷笑。
「你對他們有誤會,他們也是為你好。」
「為我好?事事叫我痛苦,算是為我好?算了,現在我打算找一份工作,我想穿了,人總得靠自己,經濟獨立的人才有資格說話。」
「你這樣出去找得到好工作嗎?」
「也顧不得了。」她苦笑。
我說︰「楊伯母叫我來,不外是想我陪你說說話,大家商量商量,你別誤會她。至于我,我以前對你怎麼樣,現在也怎麼樣,你別多想了。」
她轉過頭來,「你父母怎麼想?」
我笑,「誰耐煩他們怎麼想?明年我都畢業了,有兩家廠等著我去見工呢!這麼大的人了,還要事事看父母的眼色行事?」
安安苦笑,「太遲了,我已不是以前的安安,我們再也不必假裝。」
「誰假裝?」我說︰「我們當然都不是以前的自己,我們都長大了。」
「孝仁,你說話處處都顧著我的自尊,但是我現在還有什麼自尊可言呢?」她號啕大哭起來。
我把她擁在懷里,她哭濕了我的襯衫,我嘆了一口氣,然後她忽然推開我,回房間去了。
我坐了一會兒。想到從前到她家來探訪,也坐同樣的位子,但快樂時光過去不再回來,安安說得對,我倆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
天氣已涼了,但不知為什麼,這兩天又開始有點桂花蒸的味道,風盡避啪啪的吹,陽光卻仍然熾熱。但一剎那秋天便會罩下來,這一絲陽光留也留不住,我與安安隔了兩個華盛頓的冬天,追也追不回來。我抹了抹額角的汗,到現在我才明白,不是我肯不肯原諒安安的問題,而是我倆的緣份,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