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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兒眼 第19頁

作者︰亦舒

「寫得不好。」

「也許讀者喜歡看呢。」

「不能欺騙他們。」

「言重了,如果他們覺得不值,下一本就不買了,你又不能騙他們一世,他們也是很精明的。」

他點起一支香煙。

「你抽煙!」我驚呼。

「抽煙有什麼稀奇?哪個作家不抽煙?」

「峻峰就不抽煙。」我不服帖。

「我就是峻峰。」他笑。

「你是怪物。」我說。

他抄起一本書向我擲來。我閃避。書落在地上。

我拾起,愛惜的撫著書面子,這本小說叫「曼陀羅日記」,我最喜歡的一本書,也許他以後都寫不出這樣的書來。峻峰會不會從此消失?

他听了好幾次電話,都是出版社打來追稿的。

我突發奇想︰「我來替你寫如何?反正現在外國有些出版社認人不認貨,捧一個香艷的名字出來,其實是集體創作──當然,如果你打算拿諾貝爾文學獎,那是沒有可能的。」

「銀行通知我,往來戶口的數目已見赤字。」

「但你還有美金儲蓄。」

他不響。

我溫和的說︰「大成,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浪漫要宣告結束了。」

「一百個獎也抵不上讀者的支持,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對自己要求越高越好。」

「定下小小目標,逐個完成,沒多久你會發覺已經去到很高。」

「可以嗎?」他很懷疑。

「可以。來,我們步出牛角尖如何?」

他深深嘆一口氣。「我是怎麼會做這一行的?女人寫稿,還可以說是最佳副業,反正要嫁人的,寫作好過打麻將,清高一點,男人也做這一行……真是,怎生得老?若干年後,白了雙鬢,為了油鹽柴米逐個格子爬,多麼窩囊,我想到這里,心灰意冷,有誰要看五十歲老頭子所寫的言情小說?」

我覺得事情的嚴重性。

他可是要轉行了?

我勉強的說︰「你離開五十歲,選有很長的一段日子。」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那一日終于要來臨的。」他說。

「你打算如何?」我驚問。

「我打算罷寫。」

「不!」

「我今年二十七歲,回頭還來得及,也寫了十年了,人家也約略知道我想到美國去讀張教育文憑,回來謀一教席,轉行,閑時或者寫一點東西,但不是全職。」

「那多可惜。」

「有什麼可惜?本市起碼有五百多個作家,個個都覺得自己寫得比人好。」他微笑。

大成仿佛想通了,臉上有笑容有光芒。

我說︰「也是好的,讀書總是好的。」三年後也許他會回心轉意。

「這一行跟做明星一樣,趁著青春好年華,出一陣鋒頭,就算了,上了年紀做,不但落魄,而且猥瑣。」

「不可以這麼說,有許多老作家寫得又多又好。」

「是嗎,誰?」他問。

大成伸伸懶腰,打一個呵欠。

但我是這樣喜歡看他的作品。

我說︰「停筆後你會寂寞。」

「小姐,別忘記我入行已經十年,我不是新進作家,忙不迭日,在報上告訴人他吃過什麼穿過什麼,我早已渡過那個階段。」

「如果你忽然得到好題材,那怎麼辦?」

「到時再說吧。」

「什麼時候去找學校?」

「明天。趁今年十月入學。」

他已經深思熟慮。

真沒想到他會有這樣意外的決定。

從流行小說到試圖轉變風格,然後急轉直下,變為離棄這個行業。

套句陳詞濫調,簡直是讀者的損失。

「讀者耳根清淨才真。」他笑。

我拍手,「我知道,你寫不出更好的作品,便要讀書去,這跟女明星沒有拍戲便上大學有什麼分別呢?」

誰知道他一口承認,悵惘的說︰「真的,你什麼時候听說金庸要轉行讀書求進步突破呢。」

「我會想念你。」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

「我已經答應美姿雜志替他們寫東西,不過不一定立刻動筆,幾年後也許。」

「寫學生生活?」

「少開玩笑,連牛津劍橋這種學堂一年之內都有上千成萬的人畢業,我算老幾,何苦野人獻曝。」

「仍然是老本行,寫小說?」

「再說吧。」

我沒出聲,這里的一切,他舍得嗎,房子要賣,朋友要分手,錦衣美食,什麼都要放棄,去過純樸的學生生活,可以嗎。

不過他已決定,逐步進行,他開始收拾行李,房子沒有賣,租出去。食物開頭有十箱,後來覺得不像話,扔掉一半,剩下五箱,還覺太多,再淘汰一半,先寄了出去。

他又整潔起來,但性格已不如前,他變得很沉默,成個人成熟,真的像一件大事等著地去做似的。

一個月後他乘飛機離去。

又不見一個好朋友。

我一直留意報章,等大成的新作出現,但沒有。

他給我寫很長的信,說︰「……也許等我生活與收入都穩定的時候,我們之間會有進一步的發展。」

我很高興。

他的名字在報章雜志上消失,人們暫時還沒有忘記他,都說他是傳奇人物。

我很為他驕傲,又從頭開始讀他的小說,覺得百讀不厭。

我會等他回來。

看看有什麼進一步的發展。

敝女孩

妹妹的宿舍里是有一個這樣的女孩子,永遠看不清她的臉,因為她老坐在黑角落里,感覺上她臉黃黃的,老是穿套灰色運動衣,也不出聲講話,長得很瘦,似營養不良。不是捧著本書就是看看電視的螢光幕。

我也問過妹妹她是誰。

「同房。」她說︰「一間宿舍兩個人住。」

「她仿佛怪怪的。」

「人家才好呢.靜得不得了,功課又一流。」

「念什麼科?」

「法科。」妹說︰「這里的法科不好念,一年才上四個月的課,其余靠學生自己做研究溫習,讀得她整個人悶悶的。」

「我看不止為功課。」

「她是這個脾氣。」

「會不會是失戀?」

「別多事。」

但每個星期天下午,我去看妹妹的時候,她同房總是悶悶的坐一角。

我很納罕,絕不見她出去,也不見她說話。

我從沒有看清楚她的面目,她並不與我打招呼。

她似個幽靈,當然是善良的精靈,只要妹妹喜歡她,我想不妨。

妹本身亦很靜,一天只得廿四小時。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絕對不能再出去唱歌跳舞。學生生活其實非常寂寞困苦,因有那麼大的目標,那麼大的壓力,下半輩子的前程全靠書中的黃金屋,詼諧之余有許多慨嘆。

妹脾氣很壞.有時候讀得枯燥煩悶過度,她會把書本全部掃到地上,用腳踢到房角。她所有的書都殘缺不齊。

兩個怪女孩住一間屋內。

等畢業已經二十五六歲,做得幾年事便三十歲,嫁給誰?真是大問題。

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妹妹亦會開車來接我兜風,她那同房與她坐前座,我坐後座。

那女孩很怕風,全副武裝,又帽子又圍巾,我仍然看不到她五官。她穿那種很時髦的寬大衣,但穿得像一件晨褸。據說最會穿衣服的人便是如此不經意,但我會她又不像是那種人,她根本已經放棄了。

我們的路程是很重復的,通常往山頂去,在山上散步,喝咖啡,然後打過回府。

我與妹妹都喜歡山頂。

小時候父親給我的獎勵往往是到山頂來喝咖啡。其實當時妹與我都小,也不覺咖啡有什麼好吃,但覺苦澀,難以入口,喝完之後坐纜車下山,往往胸口悶得要嘔吐,但不敢掃父親的興,從來不告訴他我們並不喜歡這樣的節目。

這成為我與妹童年的秘密。

現在上山頂來,風味自然大大不同

我們喜歡露天的咖啡室,舊是舊,仍然值得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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