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做到雅俗共賞?」他天真的問。
「誰肯承認自己是俗人,所以你說,做不做得到?」
「你真狡猾。」
「社會的錯。」我擠擠眼。
「有時很壞的作品也能得到好評。」大成不服氣。
我笑,「噫!你妒忌,你夠膽說人家的作品壞。」
他沉思。
「大成,別再想下去,出版社來催稿了。」
「我還沒有題材。」
我怕他在一夜之間白了少年頭。
「你以前說的,大成,順手拈來的題材最好。」
「不可以,讀者要求不一樣了。」
我很替他難過,他說過,一個寫作人最怕踫到這種關口︰文恩干涸。
到家沒多久,他便成為憂郁小生,深居簡出,也不再接受訪問,亦不搞宣傳。
我很怕他會得在本市消失。如果他一直有作品面世,那不宣揚也不打緊,怕只怕一無作品,二不露面,一下子他就遭淘汰。
一日半夜,他打電話來,大成承繼了許多候活曉治的習慣,他甚至不在白天與人聊天,因為他說黑夜令他覺得安全。
他說他要寫一本小說。(語氣像他從前根本沒有寫過小說一樣,一點信心都沒有。)
「用什麼題材?」我怕掃他的興。
「我做了許多資科搜集,我要寫三十年前的上海。」
我不出聲。
這也很容易,隨便找一個五六十歲的上海人,就可以從他口中得到一切資料,這有什麼稀奇,很枯燥的題材,我看不出為何八十年代的讀者要對三十年前的事感到興趣。
但我不敢發表意見,我怕他更加意興闌珊。
「戰爭場面很難寫。」他說。
「你可以寫「沖呀」……」我忍不住說。
「你再這樣我真的不同你說了。」
「大成,為什麼一定要戰爭?」
「戰爭鐵蹄下的人民是偉大的。」
「大成,我們不偉大嗎?努力建設一個這樣先進而繁榮的城市,每個市民都有發光出力,你為什麼不在這方面取材?」
「寫一個富翁白手成家?」
「不,大成,寫一個中等階層的白領在他工作崗位的斗爭已經可以了。」
「太普通了。」
「我知道。就像畫家說畫人太不討好,略為出錯就吃不消兜著走。畫鬼最容易,誰見過鬼?」
「你見鬼。」
「大成,無論寫什麼,別毀了你自己。」
「你怕什麼?」他詫異。
我伯他會服食藥物來刺激思路,又沒敢說出來。人與人之間,已經長久沒有正式交通了。
「至要緊是寫,」我說︰「明天開始吧。」
「我不想再寫沒有意識的作品。」
「什麼是有意識,什麼沒有意識,讓讀者決定好不好?」
「讀者最沒有意識。」
「這樣說是很危險的。」
「真的,誰寫他們都看。」
「那為什麼美姿畫報要出高價找你寫?」
「這是老板的虛榮心,他們喜名牌貨色。」
「那麼開頭你亦是寂寂無名之輩,你是怎麼成的名?」
「因為我比別人肯寫。」
我忍不住說︰「大成,當然是因為你一直比人寫得略好,讀者與老板都對你有信心。」
「是嗎?」仍然自卑。
我現在發覺了,要害一個人,千萬別把那人批評得一文不值,要贊他,把他贊得上青天,下不了台。大成就是這樣被害死的。
我說︰「大成,趕快寫。」
「我已經盡力,寫不出。」
「大成,千萬別這麼想。」
「你會不會救我?」
「如果我做得到,大成,我一定為你做,但別忘記我是外行。」
「但你是一個讀者。」
「我說的話你又不相信。」
「你說來听听。」
「大成,我只有一句話,請寫。」
「這算是什麼意見?」
「大成,我覺得你已經住在一只繭里,很難接受外頭的意見了。」
說得嚴重點,他幾乎已經病入膏肓,他一定要自蛹進化為蝶,事不宜遲。
「快動筆吧。」我說︰「我來幫你做大綱。」
「真的,」他喃喃說︰「你寫得一手好字,我真慚愧。你懂電腦,我不懂,我會寫字,你也會。」
「會寫字不一定會寫小說。」
「你太看得起我們了,不會寫字的人,也會寫小說。
「出來看電影,大成,有幾套非常好的科幻片子上演。」
「我不想出來。」
「別走進死胡同,我找人出來陪你聊天。」
「誰?」
我說了幾個名字
他沉吟說︰「若果是他們,我情願看電視算了。」
「大成,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這些人縱有千般不是,也都是老朋友,怕什麼?」
「我心情不好,無話可說。」
「你再這樣,我放棄你。」
「你明天還要上班,先睡吧。」
「你又打算耗到天亮?」
「你別管我。」他掛斷電話。
以前,以前大成不是這樣的。當大成寫得最多的時候一天要生產五千字,但每個字都有紋有路,每篇文章都擁有讀者,每天他只工作三小時。
那時他是神采飛揚的,熱愛生活,也熱愛朋友,一叫就出來,玩得痛快淋灕,有說不盡的話,發表不完的意見。
他穿得時髦,吃得精致,略有空便去旅行,愛宣傳時便接受訪問,愛靜時使隱居一會兒,一切率意而行,是一個有作品的藝術家,風度翩翩,成個人洋溢著氣質。
我真不知他怎麼會變成現在這種奄奄一息的樣子。
那時他根本不留意到本身的存在,天天工作,為讀者服務,今天的他多麼做作,又這樣又那樣,不外為著標榜自己,把讀者丟在腦後。
他丟棄讀書,讀者何嘗不懂得丟棄他。
我懷念過去的大成。
他成個人變了,我漸漸不認識他。
以前我們逛書店便可以消磨成個下午。
逐本言情小說取出來研究,取笑別人的書名及筆名,打開來看作者附送的玉照,誰實際已是老女人了,誰又稍欠風騷,然後大成會取起他自己的作品,批評得一文不值。
我們去乘地下鐵路,如果遇見有人看他的作品,我便會打開話匣子,詫異地與那名讀者攀談︰「好看嗎?峻峰的小說好看?不會吧?」也不理人家怎麼想。
很多人以為我們在戀愛,其實不是的。
此刻看來,未免慶幸我們從來沒有戀愛,否則結了婚,他忽然之間要尋找自我,那可怎麼辦,由得妻女吃西北風,抑或男女平等,由女方來背家庭擔子?
所以這年頭,女人的門檻也精了,很少人向往嫁藝術家,科學家專業人士之類越來越受歡迎。他們不但情緒穩定,收入也很穩定。
又過幾個星期,大成沒有影子。
在情在理,我都不能就此放棄他,我只得登門造訪。
下午五點,他還在睡覺。
佣人說他在街上逛至天亮才回來,又狂寫一輪至中午,才上的床。
我很高興,日夜顛倒不要緊,只要緊他在工作。
進他書房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寫是寫了,滿地都是字紙,團成一堆堆。
等于零。
我拾起看,有些只寫一個字,有些有兩三行字,有些寫了半張,也有全張的。
至大的浪費。
從前他寫文章,如行雲流水,運筆如飛,思潮洶涌,從不用真正絞盡腦汁,一切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寫一本書比什麼都容易,才情真正豐富。
現在不知如何會這麼困難。
書架上四五十本書本本暢銷,有幾本特別受歡迎的已經出了精裝版本,專供讀者收藏……
他退步了,不能再寫了。
我坐在他書桌前,感慨萬千。
忽然听見大成在背後說︰「你來了。」
我轉頭問︰「難道不可以來看你?」
他雙目紅如小白免,人很瘦,走到我身邊坐下。
「大成,這是為什麼呢?」我呶呶嘴,叫他看地下的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