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我不得不放棄她,為了自私的理由,為了我個人的不快樂。
美眷說︰「我煩了很久,揚名,你說吧。」
我說︰「美眷,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像是有第六感覺。「什麼?」她驚覺起來,「是什麼?」
「美眷。」我沉著的說︰「我不瞞你,你要堅強起來,接受現現,美眷,我們不能有這個孩子。」
「行,我明白。」
「美眷,因為我要跟你離婚。」
她抬起頭來,「什麼?」
「美眷,你听仔細了,」我再說一遍︰「我們要離婚。」
「我不明白。」她抬起頭,「揚名,你說什麼笑?」
「你听到了?」我問。
「自然听到。」
「我不是開玩笑。」我說。
漸漸她明白了。一層灰色籠罩了她的臉,她遲疑地,不置信地問︰「為什麼?」
「我不再愛你,」我低下頭說。
「我做錯事?錯在什麼地方?」
「你什麼也沒有惜,錯在我,我一直以為我愛你,事實上不是那一回事,美眷,你一定發覺在這十年內我不過在盡做丈夫的天職,美眷,這一切是我的錯。」
「這……這不是真的!」她驚呼,「揚名,你胡說,你一直愛我,揚名,」她哭起來,「幾個月前我們才結婚十周年,揚名!」她睜大眼楮,拉著我的手,全身顫抖像一片風中的落葉。
「美眷——」我難過的說,「我真是從來沒有愛過你。」
「不,你不可以這麼說。」她歇斯底里,「揚名,你愛過我的!」
「那時候我以為那是愛情,」我的眼淚落下來,「可是並不是這樣,美眷,現在愛情真正發生了,我才知道以前不過是幻覺,求你原諒我。」
「原諒你?」她夢囈的聲音。
小宇忽然從房間哭著奔出來。「爹爹,爹爹,我不要腳踏車了,我不要了!你們不要吵架!」
我拉住他,父子抱頭痛哭。
美眷說︰「我不離!我不離婚!天下沒有這麼不公平的事,你發覺你錯了,可以從來再來過,我呢?」她把小宇自我懷中拉出來,指著小宇說︰「孩子呢?」
小宇哭得震天動地。
「對不起。」
「她是誰?她是誰?」美眷尖著嗓子。
我站起來,走到書房,把自己鎖在里面。
小宇漸漸不哭了,外邊靜寂下來。我知道美眷把她自己關在房中。這對一個懷孕的女人是不好的,我走到她那里,坐在床沿,把手放在她肩背上。
美眷把頭轉過來,全身都是汗,頭發黏在她臉上。
美眷嗚咽說︰「揚名,告訴我這只是一個噩夢,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馬上看張愛玲,我去學英文,從此我不搓麻將,求你看孩子面上。」
「美眷,不要說這種話,不是你的錯。」我心如刀割。
「揚名,你一向對我這麼好,我真沒想到你會說這種話,揚名,為什麼呢?這不是真的!這麼些年了,揚名……」
「美眷,你一定要接受這個事實,我要離開你。」
她搖著頭,哭。
我坐在她一邊憂傷。一個家,建設一個家要十年,拆毀它只要一句話。
哭了很久,她坐起來,到浴間去洗一把臉,出來的時候臉色很蒼白,她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說︰「美眷,一切都是你的,屋子車子、現款——」
「她是誰?」
我遲疑一下,「任思龍。」
「誰?」美眷問,「任思龍?不!不是她。」
「我愛上了她,不是她的錯。」我說。
「不可能,」美眷說,「思龍不會搶別人的丈夫,不可能!」
「搶別人的丈夫只不過世俗的講法,實際上不過是兩人相愛,而我踫巧是別人的丈夫。」我說,「美眷,我對住你是一具行尸走肉,我們徒然痛苦,事實上我現在也痛苦。」
「她愛你嗎?」
「我還不知道。有妻子的人不配問別的女人這種問題,是以我要離婚。」
「那麼說來,你實在非常愛她。」美眷忽然鎮靜下來。
「是,我認為如此。」
「你覺得一切犧牲是值得的?」
「是的。」
「你有沒有想過,如此任性對我們不公平?」她責問。
「有,想了五個月。我連跟她說話也不敢,然後實在沒有辦法,只有向你攤牌。」
「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美眷又落淚。
我神經質地冷笑。「是在我們慶祝十周年之後的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已經發生了,我太忙著叫自己恨她,因為我不能夠愛她。」
「如果你與我離婚去追求她,會使你快樂?」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快樂,心中想著你與兩個孩子,我會內疚。」
「三個孩子。」
我心痛如絞,「美眷,我們不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我改變了主意,我會把孩子生下來。」
「你如果懲罰我,不要難為孩子。」我懇求,「這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跟我說公平?我求你會听嗎?」她傷心且憤怒。
「孩子是無辜的。」我說。
「難道我卻罪有應得?」
「破碎的家庭對孩子們——」
「難道我要對這個家庭的破裂負責?」她看進我的腦殼里去,「你已打算離婚去追求你的愛情,你不必理會個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她鎮靜的說,「我不明白很多事,我連中學都沒念好,我永遠戴塑膠耳環,穿不協調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我難道不是這樣?我並沒有騙你。」
「你自十八歲起,就沒有長大過進步過!」
「還有什麼罪名?我想我不必再听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過情,我現在就走。」
「你到哪里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
「我不見得會餓死。我帶孩子一齊走。」
「美眷——」
「他們也是我的孩子。」她站起來走出房門。
我真未料到她有這麼堅決,她拖著小宇,佣人抱著小宙,四人下樓去。
我呆若木雞地坐在客廳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腳踏車了……」
他的腳踏車摘在客廳中。
本是晚飯時候。
才三日,全體親友轟動,是美眷宣布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與冷靜地處理這件事,她是明顯的被害者,她沒有理由放棄博取同情的權利。
在這幾天內我並沒有見到任思龍。
林士香在我辦公室內對我控訴。
「你這蠢材,一輩子沒有過女人,只有我相信你連踫都沒踫過任思龍,人家以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與老婆離婚是為了她?這也不是離婚的時候,你現在未必追得到任,這邊老婆先走掉了,這是啥子算盤?」
「這樣做比較公道點。」
「你以為美眷會原諒你,你以為任思龍容易做人?她昨天辭了職。」林士香手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熱鬧了,傳說任思龍要到KTV去,又傳說外頭有洋行要請她,她總是有辦法的。」
「為什麼你們人人都覺得她是有辦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時候,甚至不能搓麻將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醫師律師——」
我反問︰「于事何補?事實是她還沒有嫁出去,她還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金活自己,林士香,張愛玲說的︰男朋友多有什麼用?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你怎麼也變得這麼俗氣。」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離純潔很遠。你以為她這幾十年是怎麼過的?做尼姑?OK,我知道她樣子美,但是長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邊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麼可能玩上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