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對面的任思龍一句話也不說,卻又像說過一千句話。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
「喝杯飲料才走。」
她站起來到廚房去。
她的廚房沒有油煙。這是可以肯定的。
我揚聲︰「我要走了。」
她匆匆轉出來,手里拿著高高窄窄的杯子,是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張大嘴,看著她,我如五雷轟頂般驚異。
她記得,她居然記得。
我心酸地取餅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蘇打又甜又香又清涼,我一口氣就喝光了。
「謝謝你。」
她點點頭。
「我現在真要走了。」我回頭就跑。
轉頭看她站在紗門之後,我並不該回頭看,當然我不怕變成盅柱,但是我不該回頭看。
到家。美眷與表嬸正在搓麻將,那陣牌聲第一次給我安全感,我混亂地倒在沙發上,小宙走過來,髒髒的手不住在我臉上模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緊緊地摟在胸前,他嚇哭了。
美眷走出來,「咦,你回來啦,小宙,你這個傻瓜,哭什麼?爹爹抱你有什麼好哭的?有什麼事就哭,長這麼大了一句話都不會說。」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著我,住了哭。
我說︰「叫爹爹,爭口氣,叫爹爹。」
但是他沒有叫,笑起來,把臉藏在他媽媽的後面。
我嘆口氣。小宇走過來,「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問︰「揚名,你怎麼了?不舒服?東西送到沒有?」
我看她一眼。「送到了。
「你還在氣?」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總是不肯為我做一點點事。」
小宇說︰「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說︰「冰箱里有聖安娜蛋糕,餓就吃一點。」
小宇說︰「實在沒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說什麼?」我問小宇。
「我想買一輛腳踏車。」他說,「媽媽叫我問爹爹。」
「沒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說,「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麼有什麼。」他不樂意。
「小宙連話都不會說,你別把題目岔開去,無理取鬧。」
他蹬蹬的跑開,翅著嘴,倒掛著眉毛。
做人永遠不會快樂,永遠不會滿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著臉睡覺,和衣倒在沙發上。開頭听到吆喝聲、尖叫、歡笑,後來覺得熱,發了一身汗,然後有人替我開了客廳冷氣,我又冷得縮成一團。
我沒有做夢,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龍會記得我喜歡雲尼拉冰淇淋蘇打,除非她故意要記住。
她故意要記住。
醒來的時候,比沒人睡時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東西,書房成了賭房,一屋子的煙,點心碗盞、杯子、零食包紙、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問︰「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著。
雪白的花,雪白的鴿子。惆悵舊歡如夢,冰淇淋蘇打。
「——你史見我說嗎?」美眷問。
「沒有。」
「揚名,你是怎麼了?」她瞪著我。
「美眷,讓我靜一靜。」
「好。」
餅了幾日,我听見美眷與她媽媽說起我。
「揚名工作太辛苦,有點神經衰弱。」
我沒有神經衰弱,我只是靜不下來。
我到任思龍的寫字樓坐下。
開門見山,我說︰「任思龍,我很疲倦。」
「為了什麼?」她問我。
「疲倦偽裝。」我說。
任思龍垂低眼楮。
我坐下來,很冷靜的說︰「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一直都愛你,因為不能愛你,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龍抬起頭來,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後合,用手撐著頭,腰也直不起來,她說︰「這……這簡直跟創作組方薇寫的故事大綱一樣!」
我看著她,異樣的鎮靜。
笑完之後她用手掩著臉,隔了很久很久,她問︰「你下一步打算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看著窗外,「離婚,或許離了婚來追求你,然後你可以拒絕我。」
「拒絕你?」她輕聲問,「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認識你。」
我的心疾跳。
我們靜默地對坐良久,像是十余歲孩子初次約會,互相找不到詞句訴說衷情。
我哭了一會兒。是因為事情次序調錯了,時間與我開一個大玩笑,結婚十年之後才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相處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是因為兩個女人都是最無辜的,我沒有長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龍出現,我那十年並沒有虛度,我與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
我抬起頭來,任思龍坐在大辦公桌後面,眼楮里再也沒有智慧,只有絕望,這一次無論我陷得有多苦,她也同樣的水深火熱。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
「我是男人,我知道我應怎樣做。」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離開她的辦公室。
回到家中,小宇推著一輛腳踏車出來給我看,不是沒有耀武揚威的神氣。
他說︰「表舅舅買的。」
這是典型陳美眷家屬作風。為了要顯示他們的豪爽作風,卻絲毫不理會這是別家孩子的教養問題。
小宇看到我的臉色不好看,他加了一句︰「邱志雄也有一輛GHOPPER,前後避震,三個排檔。」
我說︰「我不管邱志雄是否開勞斯萊斯,住花園洋房,施小宇,你沒有騎腳踏車的地方,駛出馬路去非常危險,請你把車子退回去。」
小宇听著听著,嘴巴一扁,哭起來。
美眷說︰「如果你太無聊,為什麼不看劇本?孩子們好好的,要不就見不到你這個爸爸,要不就挨罵,你索性把我們三口子連帶腳踏車一起送返陳宅算了。」
「美眷,我有話跟你說。」
「說什麼?來個下馬威,說起來容易點是不是?」美眷脾氣也很躁,「你給的那兩本張愛玲翻也沒翻過,你說的話我沒听懂——怎生樣,你是不是嫌我們?」
「我有話說。」
「我也有話說!」她坐下來,「小宇,你進房去,你放心,升了級,腳踏車是表舅舅獎給你的禮物,誰也不能干涉。」
「你這樣子說話,我還做父親不做?」我高聲。
「好,你要面子,給你面子,小宇,過來請你爸爸大發慈悲,準你保留腳踏車!」
「你拿孩子開什麼玩笑?」我鐵青了臉。
「你拿我們開玩笑才真!」她跳起來,「你總是看我不入眼,我的頭發我的衣著我的知識,現在連孩子們的玩具也干涉起來!」
小宇听見父母為他吵架,早躲起來,影子也沒有了。
我問美眷,「你怎麼了?你怎麼干跪跟我吵了起來?」
美眷苦惱地捧著頭,「揚名,我心很煩。」
「煩什麼?」我問。
「揚名,我們又有了第三個孩子。」她抬起頭,把這消息告訴我。
我站起來,「什麼?」我的心裂成一片片。
「對不起,揚名。」她說,「我沒有服食藥丸。」
「我一直以為——」
「你看我臉上的雀斑!全是藥丸的副作用,所以我停了服用。」美眷說。
「你應該跟我商量。」我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才停了大半個月……」
我傷心又絕望,「美眷——」
「你想怎麼做?我們不是天主教徒,孩子可以不要,你看,我們的屋子住不下,佣人管不了那麼多,真是的。」
她說話的態度如此輕率,使我陡生怒意。
「美眷,你在說的是一個生命。」
「不生下來就不是生命。」她很簡單的說,「所以最後決定在你,你一直喜歡孩子。」
我不響,一頭的冷汗。
「這可能是一個女孩子,你一直想要一個女兒。」
十五年後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會得依偎在我身邊叫爹爹的女兒。是,我一直想一個女兒,中年男人最大的驕傲便是如花如玉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