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西接著走進司徒醫生的房間去,看到她大哥蘇進呆若木雞般站著不動。
蘇西四肢這時像風中落葉般顫抖,不知如何是好。
司徒在地上申吟︰「此事……不名譽……影響大……快走。」
一言提醒蘇西,她頓足道︰「還不快走!」
蘇進抬頭,看見妹妹,也不及細想。何以她會在這里出現,听見走字,便拔足飛奔。
這時,警察與救護車也趕到了。
司徒尚有知覺,一口咬定,是他自己錯手的意外。
「我與女友爭吵,一時氣憤,自殺盟志。」
警察狐疑地看著蘇西,「你是誰。」
蘇西立刻答︰「我是司徒醫生的病人。」
「你看到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自衛生間出來,已經如此。」聲音與雙手都簌簌地抖。
司徒被護理人員抬出去,門外已聚集好奇人群,警察留下蘇西的地址與電話號碼。
再一次回到太陽底下,蘇西的胃部痙攣,忽然之間,伏在電燈住上,嘔吐起來。
路人紛紛走避,有一兩個還掩著臉。
你看,尚未遭災劫,世人已經唾棄,做人能不小心。
蘇西回到家,平躺著,絞緊的胃才慢慢松開來,不過,一顆心仍然跳到喉頭上,全身的不隨意肌全部異常活動。
她不住申吟。
電話響了。
「蘇小姐,」是郭偵探,「真湊巧,你也在現場。」
蘇西只得說一個是字。
「我已拍下蘇進落荒而逃的照片,相信你必定有用,而我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謝謝你。」
小冰忽然嘆口氣,「蘇小姐,恕我多嘴。」
「郭先生,你是我尊重的人,請直說不妨。」
「蘇小姐,得饒人處且饒人。」
「你說得有理。」
小冰輕輕放下電話。
蘇西捧著頭深深嘆口氣。
傍晚,有人按鈴,門外昏暗,蘇西一時沒把訪客認出來。
「誰?」
「我姓殷。」
「啊,殷小姐,請進來。」
她仍然穿著上午那套衣服,樣子憔悴。
蘇西忙問︰「司徒怎麼樣?」
「沒有生命危險。」
蘇西松口氣,放下一塊大石;
「他叫我來向你道謝。」
「不要客氣。」
「待他康復,我們決定移民他鄉,從頭開始。」
「那也是好主意。」
她悄悄落下淚來,同那樣一個人在一起,想必會終身擔驚受怕︰他可會故技重施,他可管得住自己?
蘇西忽然間︰「殷小姐,你芳名叫什麼?」
「我叫殷紅。」
啊,叫那樣的名字,感情路上,必不好走,古老人從來不會替孩子取蚌別致或與眾不同的名字,就是怕引邪惡神靈的注意。
她似乎仍然有一絲不放心。
蘇西一再向她保證︰「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殷紅靜靜離去。
第二天,報紙一角,有段小小新聞,事不關己的人根本不會注意。
大都會一日之內不知有多少不尋常的慘事發生,此類意外微不足道。
蘇西的心始終忐忑,原來保守秘密是那樣辛苦的重擔,始料未及。
母親決定與鄭先生結伴乘輪船游東南亞,到達合里,上岸玩一個星期。然後轉飛機返來。
蘇西真正為他們高興。
她也想鄭先生知道她對他絕對沒有反感,看到他,會嬌悄地稱贊︰「中年人穿深色西裝最好看」之類,使他高興。
家里只剩蘇西一人。
送船回來,還沒掏出鎖匙,大門邊忽然閃出黑影。
蘇西嚇一跳,本能地退後兩步,瞪著那個人。
這是誰?
臉容枯槁,瘦削得仙風道骨,伸出來的手不住顫抖。
電光石火之間,蘇西喊出來︰「蘇進!」
平素的囂張、跋扈、驕傲、自大……全部丟到爪哇國,今日的他似一個晚期癌癥病人。
蘇西仍懷著一絲警惕,「你怎麼了?……
他吞一口涎沫,.「你全知道?」
蘇西怕他口袋里還藏著另外一把尖刀,「我知道什麼?」
「我的事。」
「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別多心。」
蘇進點頭,「沒想到你會如此寬容,是我看錯了你。」
終于承認狗眼看人低。
蘇西仍與他維持距離,溫和他說︰「我不明白你講些什麼,我听不懂。」
蘇進自顧自說下去︰「原本你可以攤開來講,分掉我的遺產。」
蘇西答︰「我已有我的一份。」
她又補充︰「要那麼多錢來干什麼。」
蘇進又頷首︰「說得好,錢可以買得到的東西,畢竟有限。」
蘇西加一句︰「非常有限,不外是大屋大車這一類滿街都是、人人都有的東西。」
「蘇西,我欠你。」
蘇西輕輕說︰「兄弟姐妹,誰也不欠誰。」
他轉身走了。
蘇西連忙開門人屋,她心酸地躺在沙發上,無故落淚。
錢可以買到什麼呢,床鋪被褥,兩斤豬肉,幾件新衣,她童年與少年的歡樂都被歧見葬送掉,永遠無法挽回。
朱啟東醫生找她。
「你在什麼地方?」
「醫院。」
蘇西駭笑,「一直沒回家?」
「有突發事件,走不開。」
「什麼時候有空?總也得放你們回家吃頓飯洗個澡吧。」
「一下班我就來你處。」
下午,他來了,站在門口不願進來。
他用手揉著雙眼,渾身發散著醫院獨有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怎麼了?」蘇西知道有蹊蹺。
「我很累……病人不治。」
蘇西啊一聲,「可憐的朱啟東。」
「情緒欠佳,我還是回家的好。」
蘇西拉住他的手。
「我這里歡迎你。」
兩個年輕人擁抱片刻。
蘇西問︰「好過一點沒有。」
他筋疲力盡地苦笑,「有一杯熱可可更好。」
「我立刻幫你做。」
蘇西捧著一大杯熱飲出來,他已靠著沙發睡著,實在太勞累了,精魂與分家。
蘇西替他蓋上張薄毯子。
朱啟東是個好人,但是好人卻未必是個好伴。
他整個人已經奉獻給研究工作,醫院手術室才是他的家,他每一絲精力都被病人榨取得干干淨淨,作為他的家人,得到的不過是一具時時躺在沙發上的軀殼。
蘇西是個聰明人,所以她的功課與工作成績都平平,因為她知道,做得好過人十分便需多付一百分努力,太辛苦了。
毋需認識朱啟東二十年,亦可知道同他在一起生活會十分枯燥。
蘇西嘆口氣。
這時,他外套口袋里的傳呼機又響起來。
蘇西開始討厭這件裝備,她把它自朱啟東的外套口袋取出,一手關掉。
一室皆靜,朱啟東可以好好睡一覺。
蘇西拿起一本小說,獨自讀了起來。
這真是世上最奇異的約會,二人共處一室,一個看書,另一個睡覺,沒有音樂,沒有對白。
以後,恐怕還有很多這樣共度周未的機會。
電話鈴響,蘇西連忙拎起听筒。
「蘇西?我是雷家振。」
「啊,雷律師,有要緊事?」
她聲音十分嚴肅,「你馬上到大宅來一趟,有個特別會議需你出席。」
東窗事發了。
雷律師收風也真快,沒有什麼事瞞得過她的法眼。
蘇西看了看熟睡中的朱啟東。
她大可以放心去開會,朱君在八小時內無論如何不會醒來。
她換上一套整齊的衣飾出門。
只花了二十五分鐘便抵達目的地,大宅的老佣人替她開門。
蘇西感喟,少年時她來過這里見父親,永遠挺胸直行,目不斜視,因為一不留神便會看到白眼。
今日又來了。
那只法蘭西座地鉈鐘仍然放在老位置,每過一刻鐘便會當當敲響報告時辰。
客廳中那盞大水晶燈永遠擦得精光燦爛,纓絡閃著驕傲的虹彩。
這里叫大宅,蘇西與母親住的地方叫公館,或是簡稱那邊。
他們都在父親的書房里。
雷律師出來說︰「蘇西,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