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兩天,她接陳綺羅出院。
綺羅吩咐︰「你回約克郡去吧。」
「我無論如何不走。」
綺羅怒道︰「你這個孩子好不討厭,有事自然會叫你回來,你耽在身邊,我百忙中邊治病邊還得照顧你心情,那還不累壞我。」
這是事實。
利佳上勸她︰「未來一年會是很可怕的一段日子,你避開一點也是好的,有我在這里也已經足夠,她治病餅程難免吃苦,心情煩躁無好言語,彼此得罪反而不美,你回去考大學試吧。」
薔色只得走開。
一下飛機,迎接她的是苦風淒雨。
她放下行李,跑到圖書館去找呂德提不獲。
得到消息是呂家已搬往倫敦。
她本想借他的肩膀靠著好好哭一場。
可惜賒借一向不易。
薔色失望淒苦到絕點,獨自走向公園,一邊走一邊大聲哭,反正不會有人听見,即使有,管它呢。
半晌,有人與她迎面而過,那人已經走過了頭,忽然之間,又打回頭,叫住她。
「嗨你,」他說︰「為什麼哭,可以幫忙嗎?」
薔色睜大淚眼,答陌生人曰︰「家母重病。」
「啊,怪不得,你願意聊一聊嗎?」
薔色點頭。
那年輕人挑一張長凳,清一清落葉,「坐吧。」
他同她說的是粵語。
薔色看清楚了他,他是一個華人學生,身上穿的黑色醫學院制服袍尚未除下。
「你叫什麼名字?」
他笑嘻嘻答︰「叫我耳朵,因為,我有一雙好耳朵。」
薔色苦笑。
「你呢,你是誰?」
「你給我一個名字吧。」
「叫你花不語。」
「什麼意思?」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已隨千秋過。」
薔色約莫知道他在吟詩,她那古文詩詞根基極差,完全搭不上嘴,慚愧之至。
「令堂如何?」
薔色又嗚嗚地哭起來。
那叫耳朵的年輕人軟口氣,「家母在三年前去世,我至今不敢一人站在空曠地方,我悲苦地思念亡母,並且覺得天下至大慘事,足知道余生都要做一個孤兒。」
他說得那樣真摯動人,薔色用手帕掩著臉哭得更厲害,不消一會兒,自覺整張臉腫了起來。
太陽落得早,寒氣襲人。
「公園快關門,我送你回宿舍,如何?」
薔色點點頭。
「哪個學院?」
「我是高中生。」
「啊,那更應快快回去。」
「耳朵——」
「什麼事?」
「謝謝你。」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他是一個性格詼諧,富同情心,能言善辯的男生。
薔色想再見他,可是又假設耳朵不會對中學生有興趣,故只得作罷。
每天下午七時,她均接到利佳上的電話。
「綺羅治療過程良好。」
「頭發如何?」
「那是我至不關心的一件事。」
「誰說你呢,她感覺怎樣?」
「無奈。」
「說我愛她。」
「她知道。」
薔色自圖書館借來許多有關資料閱讀。
她一連幾次都沒有交功課。
老師並沒有責怪她,只是說︰「至影響學生心情的是父母的健康,以及戀愛。」
薔色答︰「我是前者。」淚盈于睫。
一日,實在過意不去,坐在書桌前寫功課,有人敲她房門︰「有客來訪。」
她只得走到會客室去。
一個個子小小,其貌不揚的男生滿面笑容地站起來。
他說︰「花不語,你今日好看得多了。」
「耳朵!」
「可不就是我。」他笑嘻嘻。
薔色靦腆,「什麼風把你吹來。」
「倒處找你呢,原來貴校華人學生極多,女生共有三十七名。」
薔色頗為感動。
「你母親怎樣?」
「還好。」
「我看是吉人天相。」
這小子就是會討人歡喜。
他語氣忽然轉得溫柔,「花不語,即是吝喬色相,你說是不是。」
薔色很詫異,咦,可以這樣說。
「讓我們出去吃頓飽飯?」
第四章
席間,薔色把她的事告訴他。
耳朵靜靜听著,啊,花終于說話了。
薔色沮喪,「所有倒霉之事,已全部發生在我身上。」
耳朵給她續上去︰「所以以後不會再有不幸之事。」
「真的?」
「已經滿額。」
「超額!」
「對,將來,會一天好似一天。」
「耳朵,你真是好人。」
他笑,希望這漂亮的女孩子別只是認定他是好人。
「你真姓名是什麼?」
「耳朵。」
薔色被他逗笑。
她也可以去查他。
不過,既然他愛自稱耳朵,她又何必去拆穿他。
結賬之際,她搶先付鈔。
他抗議︰「喂,怎麼可以?」
薔色大膽地說︰「你是個苦學生吧。」
「你怎麼看出來?」他驚訝。
薔色但笑不語。
他的皮鞋。
收拾得很干淨,可是鞋底前後都打過掌,由此可知,環境馬馬虎虎,這一頓飯足夠他買雙新鞋,怎可叫他付鈔。
會不會傷他自尊心?不會啦,這年頭,誰不樂得省一點。
可是,薔色的估計錯誤,那耳朵漲紅了臉,壓低聲音對她說︰「對于我的消費,我自有分寸,下次,下次你要再嫌我窮,我與你絕交。」
薔色愕住,「不,我需要你的耳朵。」
「剛才吃了多少?」
「連小費三十鎊。」
他把錢還她。
「一人一半。」
「瞎說!」
薔色不敢再與他爭。
耳朵臉色稍霽。
薔色一直沒有到醫學院去查探他真姓名。
寒假,她忙不迭訂飛機票回家。
順帶問耳朵︰「你可要回去?」
耳朵苦笑︰「何不食肉穈。」
薔色溫言說︰「你又何用處處諷刺我。」
耳朵攤攤手,「我籌不到盤川。」
薔色伸出手去扭他臉頰,「回來見。」
她對他竟這樣親昵,叫薔色對別人動手動腳那是不可思議之事,可是對他又不同,耳朵有否因此竊喜?
不,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他知道這種親昵動作只不過視他如一只可愛的小動物,殆矣。
「記住,我等看你回來。」
薔色笑著點頭。
忽然,他不甘心,又問︰「我的真名叫什麼?」
「耳朵。」
「天下哪有叫耳朵的人。」他鬧情緒。
「也是你自己說的。」薔色訝異。
耳朵平靜下來,女孩的母親患病,她哪里還有心情去調查他的真名。
他極之溫柔地說︰「記住,耳朵在等你。」
薔色回到家,發覺利佳上已搬來與綺羅同住。
一開門她先見到綺羅。
她氣色比薔色想中好得多。
她與薔色彼此在陽光下凝視。
二人都說對方︰「瘦多了。」
利佳上的聲音傳出來,「薔色回來了嗎?」
他一出現,嚇薔色一跳。
他胖許多,滿面于思,頭發長得要在後腦用一條橡筋扎住,只穿一件舊T恤,看得到手臂、腰身的肌肉松弛,完全不修邊幅。
外型像那種半生潦倒的藝術家。
綺羅嘆口氣,「你看你們,一胖一瘦,多難看。」
利佳上哈哈大笑,「听听是誰在嫌我們。」
真是黑色幽默,綺羅的頭發經過電療,掉光了重生,只有三兩公分長,看上去不知多奇突。
一家人天殘地缺似相視而笑,歇斯底里,直至眼淚流下來。
由此可知皮相是何等靠不住。
薔色輕輕地吟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美色)被意外或自然轉變方面剝奪。」
薔色終于面對面問出她要問的問題︰「你病情如何?」
「壞部份已用手術切除,接著用藥物及化學治療,薔色,我已痊愈。」
薔色听得綺羅親口說出好消息,彷佛被人移去心頭一塊大石,又頭上一松,除去了緊扎箍。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在客廳中央團團轉,「好了,好了。」
綺羅說︰「拜托拜托,你們倆可否理個發?」
薔色慷慨地說︰「當是送給你的禮物。」
立刻打電話請相熟的理發師傅上門來。
那是一個金發碧眼的年經女子,看見他倆的頭發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