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遺棄了。
我狠狠詛咒︰「你們也是!」海藻香味的肥皂與刮須水,好幾十雙襪子,全新內衣褲,預備在晚霞中聆听的情歌錄音帶……都被我一腳踢到角落。
真蠢,十五歲少女也不做這樣笨的夢。
白白做了人家老夫老妻的插曲,多麼可笑。
電話鈴響。
這當然不會是盛國香。
「自明?」是師母焦慮的聲音。
是,只有她才知道我沒有離開本埠。
「你在做什麼?」下一句恐怕是︰不是在自殺吧。
我據實說︰「收拾行李。」
「要不要幫忙?」
「不要,謝謝。」
「自明,國香自有難言之隱一一」
「我與國香誠然是很談得來的朋友,也只止于此,師母你別听人閑言瘋語。」
語氣平和安靜,師母胡涂了,我自己也胡涂了。
「你一個人在家?」
「是。」
「你兄弟呢?」
「出門會未婚妻去了。」
師母更加焦急,「誰照顧你?」
「我想睡一覺,師母,明天與你通電話。」
她無法,只得掛上電話。
我索性將插頭拔掉。
師母是真心的老好人,這個秘密與她共享已經足夠,不必再令更多人知道。
一整個腦子里都只有國香的影子,不知多久才會忘記她曬得金棕笑起來眼楮彎彎的樣子,一出手就重創我,養三兩年都未必痊愈,好了也結痂,硬硬地,那一帶的神經線已死,毫無知覺。
巴巴地回來,巴巴地喜歡她,為就為受傷,都是前世注定的吧,否則如何解釋。
昏昏睡去。
夢中似有大解月兌的感覺,有一把聲音同自己說︰做人太辛苦了,就此安息吧。
半夜醒了,啤酒是熱的,冰塊全融掉,一點兒剩余食物都沒有。
渾身被汗浸透,照一照鏡子,哪里還有英俊小生的樣子,如何去顛倒眾生。
明天才振作吧。
抑或今天已是明天?看看天色,果然,今天已過,已是深宵一時半。
天空中一夜的星。
真不明人們何以把這許多時間精力花在兒女私情上,用來研究別的學問,不知多怡情養性,明日不如買一架望遠鏡,觀察木星上的大紅斑。
柄香想必已到了比基尼島,在同樣的星空下,她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頹然倒在藤椅上。
露台下小徑有路過情侶喁喁細語,偶然提高聲浪,不難听到他們說些什麼。
幼時,林自亮與我最愛探頭出去取笑他們,看他們含羞匆匆離去,十分殘忍。
今日,在梔子花下坐著的一對男女卻在談論比較現實的問題。
男方表示不願同岳母同住,女方卻不肯組織小家庭,家務太吃力而且不討好。
男方咕噥,希望請女佣。
女方大篇道理︰女佣工作不徹底,手腳不干淨,動不動告假,是非多,且拿腔作勢,年年要加薪水……
我呆呆地做一個旁听人,坐在黑暗中。
記得從前,最常听得的問題是︰你愛我嗎。那時她們心態比較浪漫。
只听得女聲哄著伴侶︰「此刻多好,有媽媽看家,下班回家,有家常小菜侍候,家里收拾得不知多干淨,連盆栽都打理得欣欣向榮,四季衣裳有專人洗熨,你還嫌她?告訴你,她就算什麼都不做,光像收租那樣向我要錢,也是應該的。」
男方作不了聲。
我站起來,取餅一瓶威士忌,斟了半杯,沒有冰沒有蘇打水,就喝下去。
酒沿喉嚨澆下,我伏到欄桿上,抬高聲線,往下面叫︰「你愛他嗎,嗄,最重要的是,你是否愛他。」
樓下靜默了數分鐘,然後听見男女雙方齊齊罵︰「神經病!」
我笑。
這樣同心合意,可見是相愛。
他們匆匆離去,小徑恢復寧靜。
我喝淨了大半瓶威士忌,空肚子的緣故,很快倒在地上昏醉過去。
不要清醒,不要知覺,不要痛苦。
不曉得過了多久,只听得咚咚咚巨響,如捶動大鼓一般,一下一下撞在我太陽穴上,眼皮前一片血紅,竭力睜開雙眼,原來紅日高掛。
嘆息一下,追尋響聲來源,只不過是有人敲門。
爬起身,四肢餓得軟綿綿,胃部抽搐,只得默默忍受。
去打開門,看到師母與兩位施小姐站在門口。
師母吁出口氣,「我們路過,順便上來看看你。」
心知肚明,她還是不放心。
我慘笑,「請進來。」
施峰冷冷地四下打量,眉梢眼角似足國香,叫人心痛。
施峻到底還小,可愛得多,一跳跳進屋子來,立刻找到新鮮的角落,賓至如歸。
「我替你帶來吃的。」師母挽著一只籃子。
我心酸,吃真是大前提,別的都可以暫且壓下。
師母取出食物,原來是牛肉粗面,原汁原味,茴香八角的美味叫我感動落淚,連忙找出筷子,什麼風度尊嚴情懷都放在一旁,吃了再說。
師母見我有胃口,也放下心來。
你看,還不是一樣,只墮落了一天,或是兩天,我又恢復正常,照樣吃喝,照樣談笑。
為著禮貌,到浴間去洗臉漱口刮胡須,在鏡子中看到小施峻好奇地張望。
我讓她坐在藤椅子上看。
不一會兒,施峰也過來了。
我注意到她們身上穿著一式的白麻紗裙子,于是問︰
「這麼隆重,去哪兒來著?」
師母說︰「主日崇拜。」
一行三女看著我刮胡須,並不覺得需要回避,在師母眼中,我的地位同施峰施峻也差不多吧?
用熱毛巾敷過臉,精神略佳,問施峰︰「母親有沒有打電話回來?」
施峰鎮靜地說︰「比基尼島沒有設備。」
我看著師母,師母乃是愛莫能助的樣子。
施峰問︰「你的小說到底寫得怎麼樣了?」
「我在做資料搜集。」
「最終你會不會把這些資料寫成書?」
施峰一向不肯放過我。
「來,你隨我到書房來,我讓你看我已做的功夫。」我牽起她的手,「我不是一個說謊的人。」
施峰掙月兌我的手,不讓我握。
我不與她計較。
把一個文件夾子取出,「瞧,以本市三年前發生的金融風暴為背景,資料已經有七分齊全。男主角是內陸的知識青年,已經有三個以上的模型人把他們的經歷原原本本告訴我,都在錄音帶中。」
「女主角是本市財閥的千金小姐,歹角是她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們的歷史都在這里,這里,這里!」我說。
施峰一點也不受感動,「你幾時動筆呢?」
我泄氣皮球似坐下。
我也不知道。
一些小說作者說,一些小說作者寫,我可能是前者。
我兌︰「你太年輕,你不懂這故事有多偉大,你根本沒有讀過小說,你母親只讓你們看科學月刊。」
施峰凝視我,「但謝謝你,你終于放過我母親。」
我突兀。
「是你向父親打小報告吧?」
「不,我沒有。」
「我不相信你。」
「真的沒有,我怕他們吵架。」
我把文件夾子收好。
「施峰,是你母親甩掉我。」
第七章
她小小面孔上露出訝異的樣子來,隨即是無限的安慰欣喜,接著她同情地拍拍我手臂,「會過去的。」
她深愛父母,小小孩童盡一己微弱力量來維護家庭。
她說︰「我並非為自己擔心。施峻,你知道,她還小。」
「是,」我同意,「她就掛住吃。」
「你太清楚她。」
真被施峰整得哭笑不得。
「或許我們可以再成為朋友?」她試探問。
「你才不需要我這樣的朋友。」
「你除了追我母親,沒有什麼不對。」
「這真是致命傷。」
「現在你有許多時間可以寫作了。」
我還來不及回答,師母探頭進來,「你們談些什麼?」
我答︰「寫作。」
「難以置信。」
「你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