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大半個小時。」
我感到深深寂寞,但又不能把人家孩子留住。
最佳辦法莫如自己組織一個家庭,不用外求,可惜好的女子大半已是別人的妻子,剩下的一些根本抱獨身主義,又有一撮對男人沒興趣。成家,談何容易。
我低著頭送師母到門口。
「總有段過渡時期,」師母說,「隨時撥電話過來。」
我問施峰施峻,「我們還可以再玩嗎?」
施峻反問︰「最近有什麼好故事?我愛听你說的故事。」
「做夠準備功夫我通知你。」
我好像看到施峰的眼楮朝我眯一眯,恐怕又是自作多情,她很難真正地原諒我。
我們互道再見。
又開始重新做人。
把所有的電掣開著,屋子打掃干淨,床鋪換過。
買了許多一百支的燈泡裝上,原來頂燈都用六十瓦,林自亮說,請了女朋友到家中坐,燈火通明,會叫她們看到他頭頂日漸稀薄的頭發,所以用掩眼法,家里有點兒像夜總會。
如今我看也不必了,俊絕人寰也不管用,林氏兄弟注定要光棍到老。
又把電話插頭插上。
蘇倩麗的聲音傳到我耳邊來。
我坦坦白白、老老實實地同她說︰「你所需要的,是一個優雅的、風趣的調情好手,在你空余的時間與你打情罵俏,減輕工作壓力,可惜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不懂得玩,我只想結婚生子。」
蘇蘇輕笑,「受了打擊,也不必消極至斯。」
我更氣餒,好像每個人都知道我的事。
「我來看你。」
「我沒有心情。」
「做個朋友總可以吧?」
蘇蘇像是收斂了那份輕佻。
「我確需要朋友。」
「也難怪,雖然在這里土生土長,但一早去念書,根本沒有朋友。」
「好吧,你過來。」
蘇蘇只是笑。
「笑什麼?」
「不曉得有多少男人等著我的約會呢。」
「人是講質素的。」
「我立刻來。」
她的態度全變了。
牛仔褲、棉布衫,並沒有化妝,再也不拋媚眼。
自己一跤坐在大沙發上,並不挨挨擦擦。
我塞一罐啤酒在她手中。
她第一句話便是︰「失戀了?」
我沒好氣。
「我同你說過,他們是不會離婚的。十多年來千絲萬縷的婚姻關系,怎麼一時離得開。」
我不作聲。
「離婚的人不少,但不會是施氏夫婦。多年來她的錢都在他手中,老施把她照顧周全,她連填表報稅都不懂,一心發展事業,不知道廚房在哪里,孩子們入學升學,全由老施負責,他們這家人很奇怪,你發覺沒有,男人似女人,女人像男人。」
我苦笑。
「老施是很細心的一個人,什麼都心中有數,他有他的一套殺著。」
沒想到蘇倩麗來幫我分析失敗的理由。
「他早看出你打什麼主意。」
是我手法大過幼稚。
「現在多好,戲停下來,大家休息三個禮拜。」
事情就這樣結束。
開了學,我還會與國香見面。看到她,應該怎麼應付?蘇倩麗是女演員,可向之討教。
「你懂得服侍女性?」她問。
「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功夫不分陰性陽性,誰有空誰做。」
「你會低聲伏小,主持家務?」蘇蘇訕笑。
「如果我愛她足夠,我會。相反來說,如果妻子愛丈夫足夠,她也會,家務誠然瑣碎可怖,但愛是無懼。」
蘇蘇沉默,過一會兒她說︰「你講得很有道理,男人都會死心塌地愛上盛國香,奇怪。」
我苦苦地笑,「她有她的好處。」
蘇蘇張嘴欲語,又忍住。
「你可是要說,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
她卻顧左右而言他,「你們在同一家大學任教。」
「遇見了,應該怎麼辦?」
蘇蘇笑,「你真可愛,我不明白男人何以喜歡盛國香,但我會明白盛國香何以喜歡你。」
「回答我。」
「有好幾個做法。」
「我不想不睬她。」
「那麼上去,握住她的手,默默流淚。」
「你在開玩笑。」
「那麼若無其事︰你好嗎,施先生好嗎,孩子們好嗎,幾時吃茶。」
「太虛偽了。」
「當她透明,目光射穿她,看她身體擋住的東西。」
「我做不到。」
「那麼肅靜回避。」
「避不勝避。」
「換一間學校。」
我瞪她一眼,「本市有幾間大學?」
她忽然問︰「心里舒服一點兒沒有?」
「好多了。」
「說出來會好一點兒。」
我即時警惕起來,「什麼,誰說過什麼,我沒說過,都是你說的。」
蘇倩麗站立,雙手撐在腰上,笑吟吟地說︰「你這個人,不見得是個純潔無辜的好青年,除了盛國香,誰也別想佔到你便宜。」
那也覺自己太過分,「對不起。」
她取餅手袋,「很難同你做朋友。」
但我不相信她沒有私心。
「謝謝你來。」
「有空找我。」
我沒有。
努力做體力勞動,一到泳池就撲進去,一游就數十個來回,直至筋疲力盡,似浮尸般臉朝下躺水面。
二十多歲的我自以為經驗豐富,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笑話,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
黃昏跑步,汗流浹背,一公里一公里,無端端跑近玫瑰徑,怵然心驚,又跑回頭,躲在牆角喘息,一臉的汗,也許是淚。
一天一天過去,那麼愛烹飪與美食的我天天吃面包夾肉松,三餐都是它。小時候一生病大人就給走油肉松過粥,有一份安全感,抓住盛肉松的胖胖玻璃瓶,心中好過一點兒,暗中把它當藥。
盛國香,你總得見我,我不信你生生世世避著我。
男子漢大丈夫在女兒國墮落起來,竟可到這種淒酸地步。
人瘦了。
做夢看到自己瘦成曬干棗子模樣,渾身皺摺,一點汁液也沒有,皮膚在關節處打轉,女孩子看到我,都驚駭到掩臉尖叫,沒有人再愛我,我已失去一切。
驚醒嚇出一身汗,又減了磅。
清晨略見清涼之意,已近八月,時間總要過去,人總會老,不久我也肯定會長滿皺紋,想想其實應當看化,今日使人流淚的愛情,他日終會淡出,一切不外是時間作崇。
林自亮一直沒有與我聯絡,他也沒有回來,一定是以為我去了南太平洋蜜運。
從來沒有想得到一個人如想得到盛國香,也沒有什麼東西令我這樣朝思暮想過。
除出十一歲念初中一時希望參加一個露營會。
躺在福建馬賑席上輾轉反側,席子受壓迫發出沙沙響,林自亮抱怨說害他整夜睡不著,我渴望父親批準我前往,興奮得不能成眠,一方面又在心中編了對白,務必在小同學面前爭足面子,患得患失,足足一個星期,結果費用交上去,卻因為我突然發水痘而沒去。
悶悶不樂整個暑假,開了學,小朋友同我訴苦,說一點兒也不好玩,吃得不好,活動受限制,家信都被導師拆開來讀過,如有對團體批評的句子,必須改過,並且天大要背《聖經》。
我听了不但沒有如釋重負,慶幸沒去成,反而更加納悶,隱約覺得一個好夢就如此破滅,而原本,我打算一輩子懷念這個錯過了的露營假期。
事隔十多年,類似的感覺再一度回來。
渴望是難挨的一種感覺。
跑步時控制著自己在附近的空地上走,有女孩子在身邊經過,投來友善的微笑,我只覺得茫然,接收不來,是朝我笑嗎,我已色衰。
不知過了多久,日出日落,清晨黃昏,天天問︰該好些了吧,該痊愈了吧,乃有種風吹上來都痛徹骨的感覺。
一日運動完畢,頹然返家,迎面一個女子走過來,活月兌月兌盛國香模樣,身型苗條,皮膚金棕,穿著卡嘰褲子,白布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