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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嬌裊 第13頁

作者︰亦舒

「我不覺得有什麼可笑。」

「很年輕的時候,看中了一位打網球的同學,感覺也是一樣,大清早跑到球場去看他練球。」

她的頭倚在駕駛盤上,該剎那,雙眼恢復了少女時代的明澄。

她欷噓地說︰「我需要的是時光隧道。」

「不,你需要另外一件東西。」

她提心吊膽,「那是什麼?」

「一把熨斗,把皺著的眉頭熨平。」

他伸出手去撫模她深鎖至幾乎打結的眉頭。

「真是,」她嘆口氣,「一皺眉看上去又愁又老又苦。」

「解開它。」

「可以嗎,皺了幾十年了。」

她自己也伸手去搓揉。

「試試看。」

她輕輕放平了一張臉,像變魔術一般,簇聚在面孔中央的五官忽然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臉容祥和柔美,年輕十年不止。

「就是這樣,不要動。」

「不動,怎可不動?」她大笑起來。

笑起來更是嫵媚,把歲月全丟在腦後。

年輕人十分高興,「看,成功了。」

「我來是為著一項建議。」

「請講。

「你可願意陪我到溫哥華去?」

「沒想到你那麼喜歡旅行。」

「不,是長住在那邊,把你家人也帶過去,我們不回來了。」他沉默,這是很嚴肅的一件事。

「不會是一輩子的事,你放心,十多二十年之後,我息勞歸主,你便得以釋放,屆時海闊天空。」

「你果然會說笑。」

「真的,我們一起走。」

他溫柔地說︰「你是有夫之婦。」

「不,我已單方面申請離婚,正式分居也已有數年。」

「那是為著什麼緣故?」

「為著自由,」她長嘆一聲,「你見過那種衣著華麗的瓷制人型玩偶嗎,玻璃眼珠像真的一樣,栩栩如生,可是沒有生命,擺著當一件飾物,我自幼便看我自己像這種玩偶,已幾乎一輩子了,想享有自由,不為過分吧。」

年輕人是聆听好手。

「鼓勵我,幫助我,給我力量。」

「你要考慮周詳。」

這時,忽然有人敲車窗。

年輕人按下車窗,原來是王小姐。

她已換過了衣服,詫異地道︰「你們還在車里?多局促,有話為什麼不出來講?」

補過妝的她面孔油光水滑,明艷照人,這番話說得甚有戲劇效果。

她轉身離去。

李碧如吸口氣,「你別看她,她有自由。」

年輕人笑笑,「每個人下了班都是自由身,不用艷羨。」

她用手指緩緩劃過他英俊的眼,「與我一起走。」

說得真是客氣,是一起走,不是跟她走。

還要怎麼樣,真是大家閨秀,從來不看不起人,越對下人,越是客氣,言語上從不分尊卑,口頭上從不佔便宜。

年輕人吸一口氣,指指腦袋,「讓我想想。」

「不要想太久。」

車子引掣仍然開動,年輕人把頭靠在車墊上,閉上雙目。

他認識有人利用引擎噴出的一氧化碳自殺身亡,死者面孔是粉紅色的,一點也不可怕。

車廂雖小,座位卻十分舒服。

他听見她問他︰「今天我們去何處?」

開頭,他最怕女伴同他這句話,因為真的無處可去,可是現在工作經驗豐富了,知道縫子里自有玩的地方。

「我們去賭一記。」

「你嗜賭?」她略為意外。

「不,我從來不賭,我的信條是一鳥在手,勝過二鳥在林。」

她笑笑。

他有什麼資格賭,生活擔子一直壓在他肩膀上。

「時間還早。」

年輕人詫異,「賭也分時間?」

「我以為晚上才開賭。」

「是嗎,那,輸了的人客如何翻本?」

她也訝異,「輸了真可以翻本?」

「每個人都那樣想,否則,誰還去賭。」

「好,我們去看看。」

第五章

那是一個秘密私人會所。

外頭看是一間住宅,門一打開,有人問暗號,年輕人說︰「床前明月光。」

她在一旁听到,頓時樂不可支。

門打開後另外有一重門,這扇門里邊,裝修華麗,空氣清新,人客肯定比晚上少,招呼由此也較為殷勤。

她四處打量後說︰「沒有窗。」

「四季風光對賭徒無甚相干。」

她頷首︰「你看,進來的人,一直以為刮得到,贏了固然想贏多點,輸了又想翻本,結果一直坐在這里。」

年輕人也說︰「貪婪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你可貪婪?」

「不,我滿足現狀。」

瀏覽過後,他問她︰「喜歡哪一種?」

「大小。」年輕人有點意外。

大小是非常粗獷直接的一種賭法,毫無轉圈余地,立判輸贏,沒想到柔弱的她會選這一種。

她解釋︰「反正不是輸就是贏,痛快些。」

年輕人一怔,覺得他低估了她。

他小心謹慎從不低估任何人,可是他還是給錯了分數。

他不動聲色,走到台前。

「大還是小?」

她隨意說︰「小。」

他低聲教她︰「你應該看看前幾鋪開的是大是小。」

她訕笑,「有用嗎?」

年輕人不得不承認︰「無用。」

莊家已經開出一鋪小。

賠了雙倍,她又隨意說大。

年輕人不再出聲。

莊家開出大,賭注已經翻了兩翻,即四倍。

她取餅籌碼放在他手中,「我們走吧。」

年輕人意外,「不再玩下去?」

「買小開小,買大開大,還想怎地,再不走就磨爛席了。」

這樣精通賭博之道!

年輕人暗暗心驚,竟小窺了她,此人應是生活上的大贏家。

「好,我們走吧。」

他重重打賞伙計。

她伸個懶腰,「暗號時時唐詩嗎?」

「也用宋詞。」

「可見檔主也不全是粗人。」

年輕人感喟︰「在商業大都會中,賺錢才是至高文化吧。」

「可能被你說對了。」

「有一次,暗號竟是莫待無花空折枝。」

她拍手稱︰「真好。」

他輕輕吟︰「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她看向遠處,「不知怎地,我這個人,五十歲已經在望。」

他亦覺無奈,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她才好。

他們到郊外午膳,他背著她,在沙灘上漫步,絲毫不覺累,走遍走堤也沒有把她放下來。

她把臉靠在他背上。

「小時候有無人背過你?」

「沒有那樣溫馨記憶,父母都很遙遠,怎麼樣想,都記不起他們曾經擁抱過我。」

「那倒是奇怪。」

「也從未稱贊過我一句半句。」

「不能置信。」

「你是第一個背我上路的人。」

「可舒服?」

「沒話講。」

「所有經濟不能獨立,倚賴他人維生的人,都是被背著走的人。」

「應該比雙腿走路開心得多。」

「不見得,身不由主,有時也很痛苦。」

他開始往海邊走去。

她倒是不在乎,仍然閉目享受。

越走越深,海水已齊膝,他還沒有停,漸漸,她的腳也落在水中。

她仍然不介意。

他問她︰「你不怕?」

「怕什麼,既然騎在人家肩上,去到哪里是哪里。」

年輕人忍不住笑了,調頭走回岸上,把她輕輕放下。

「緣何回頭?」

他笑得極其簡單︰「海水污染。」

她笑不可抑。

即使是買回來的快樂也是實實在在的快樂。

她溫柔地說︰「改天我們出海到深水處。」

他說聲是,「我去租船。」

「我有一只船。」

「有名字嗎?」

「艾蓮。」

「我以為這是一個假名。」

「那是家母的英文名。」

原來如此。

他們終于回到市區。

中飯時喝過一點酒,再加上陽光海浪影響,年輕人伏在沙發上睡熟。

醒來之際,已過黃昏。

他叫她名字,無人應,他站起來找她,發覺她已離去。

廚房內一台小電視機正在播放節目。

他斟一杯熱茶,眼楮瞄到屏幕,頓吃一驚。

只見熒幕上接受訪問的正是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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