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很年轻的时候,看中了一位打网球的同学,感觉也是一样,大清早跑到球场去看他练球。”
她的头倚在驾驶盘上,该刹那,双眼恢复了少女时代的明澄。
她欷嘘地说:“我需要的是时光隧道。”
“不,你需要另外一件东西。”
她提心吊胆,“那是什么?”
“一把熨斗,把皱着的眉头熨平。”
他伸出手去抚模她深锁至几乎打结的眉头。
“真是,”她叹口气,“一皱眉看上去又愁又老又苦。”
“解开它。”
“可以吗,皱了几十年了。”
她自己也伸手去搓揉。
“试试看。”
她轻轻放平了一张脸,像变魔术一般,簇聚在面孔中央的五官忽然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脸容祥和柔美,年轻十年不止。
“就是这样,不要动。”
“不动,怎可不动?”她大笑起来。
笑起来更是妩媚,把岁月全丢在脑后。
年轻人十分高兴,“看,成功了。”
“我来是为着一项建议。”
“请讲。
“你可愿意陪我到温哥华去?”
“没想到你那么喜欢旅行。”
“不,是长住在那边,把你家人也带过去,我们不回来了。”他沉默,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
“不会是一辈子的事,你放心,十多二十年之后,我息劳归主,你便得以释放,届时海阔天空。”
“你果然会说笑。”
“真的,我们一起走。”
他温柔地说:“你是有夫之妇。”
“不,我已单方面申请离婚,正式分居也已有数年。”
“那是为着什么缘故?”
“为着自由,”她长叹一声,“你见过那种衣着华丽的瓷制人型玩偶吗,玻璃眼珠像真的一样,栩栩如生,可是没有生命,摆着当一件饰物,我自幼便看我自己像这种玩偶,已几乎一辈子了,想享有自由,不为过分吧。”
年轻人是聆听好手。
“鼓励我,帮助我,给我力量。”
“你要考虑周详。”
这时,忽然有人敲车窗。
年轻人按下车窗,原来是王小姐。
她已换过了衣服,诧异地道:“你们还在车里?多局促,有话为什么不出来讲?”
补过妆的她面孔油光水滑,明艳照人,这番话说得甚有戏剧效果。
她转身离去。
李碧如吸口气,“你别看她,她有自由。”
年轻人笑笑,“每个人下了班都是自由身,不用艳羡。”
她用手指缓缓划过他英俊的眼,“与我一起走。”
说得真是客气,是一起走,不是跟她走。
还要怎么样,真是大家闺秀,从来不看不起人,越对下人,越是客气,言语上从不分尊卑,口头上从不占便宜。
年轻人吸一口气,指指脑袋,“让我想想。”
“不要想太久。”
车子引掣仍然开动,年轻人把头靠在车垫上,闭上双目。
他认识有人利用引擎喷出的一氧化碳自杀身亡,死者面孔是粉红色的,一点也不可怕。
车厢虽小,座位却十分舒服。
他听见她问他:“今天我们去何处?”
开头,他最怕女伴同他这句话,因为真的无处可去,可是现在工作经验丰富了,知道缝子里自有玩的地方。
“我们去赌一记。”
“你嗜赌?”她略为意外。
“不,我从来不赌,我的信条是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
她笑笑。
他有什么资格赌,生活担子一直压在他肩膀上。
“时间还早。”
年轻人诧异,“赌也分时间?”
“我以为晚上才开赌。”
“是吗,那,输了的人客如何翻本?”
她也讶异,“输了真可以翻本?”
“每个人都那样想,否则,谁还去赌。”
“好,我们去看看。”
第五章
那是一个秘密私人会所。
外头看是一间住宅,门一打开,有人问暗号,年轻人说:“床前明月光。”
她在一旁听到,顿时乐不可支。
门打开后另外有一重门,这扇门里边,装修华丽,空气清新,人客肯定比晚上少,招呼由此也较为殷勤。
她四处打量后说:“没有窗。”
“四季风光对赌徒无甚相干。”
她颔首:“你看,进来的人,一直以为刮得到,赢了固然想赢多点,输了又想翻本,结果一直坐在这里。”
年轻人也说:“贪婪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你可贪婪?”
“不,我满足现状。”
浏览过后,他问她:“喜欢哪一种?”
“大小。”年轻人有点意外。
大小是非常粗犷直接的一种赌法,毫无转圈余地,立判输赢,没想到柔弱的她会选这一种。
她解释:“反正不是输就是赢,痛快些。”
年轻人一怔,觉得他低估了她。
他小心谨慎从不低估任何人,可是他还是给错了分数。
他不动声色,走到台前。
“大还是小?”
她随意说:“小。”
他低声教她:“你应该看看前几铺开的是大是小。”
她讪笑,“有用吗?”
年轻人不得不承认:“无用。”
庄家已经开出一铺小。
赔了双倍,她又随意说大。
年轻人不再出声。
庄家开出大,赌注已经翻了两翻,即四倍。
她取饼筹码放在他手中,“我们走吧。”
年轻人意外,“不再玩下去?”
“买小开小,买大开大,还想怎地,再不走就磨烂席了。”
这样精通赌博之道!
年轻人暗暗心惊,竟小窥了她,此人应是生活上的大赢家。
“好,我们走吧。”
他重重打赏伙计。
她伸个懒腰,“暗号时时唐诗吗?”
“也用宋词。”
“可见档主也不全是粗人。”
年轻人感喟:“在商业大都会中,赚钱才是至高文化吧。”
“可能被你说对了。”
“有一次,暗号竟是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拍手称:“真好。”
他轻轻吟:“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看向远处,“不知怎地,我这个人,五十岁已经在望。”
他亦觉无奈,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才好。
他们到郊外午膳,他背着她,在沙滩上漫步,丝毫不觉累,走遍走堤也没有把她放下来。
她把脸靠在他背上。
“小时候有无人背过你?”
“没有那样温馨记忆,父母都很遥远,怎么样想,都记不起他们曾经拥抱过我。”
“那倒是奇怪。”
“也从未称赞过我一句半句。”
“不能置信。”
“你是第一个背我上路的人。”
“可舒服?”
“没话讲。”
“所有经济不能独立,倚赖他人维生的人,都是被背着走的人。”
“应该比双腿走路开心得多。”
“不见得,身不由主,有时也很痛苦。”
他开始往海边走去。
她倒是不在乎,仍然闭目享受。
越走越深,海水已齐膝,他还没有停,渐渐,她的脚也落在水中。
她仍然不介意。
他问她:“你不怕?”
“怕什么,既然骑在人家肩上,去到哪里是哪里。”
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调头走回岸上,把她轻轻放下。
“缘何回头?”
他笑得极其简单:“海水污染。”
她笑不可抑。
即使是买回来的快乐也是实实在在的快乐。
她温柔地说:“改天我们出海到深水处。”
他说声是,“我去租船。”
“我有一只船。”
“有名字吗?”
“艾莲。”
“我以为这是一个假名。”
“那是家母的英文名。”
原来如此。
他们终于回到市区。
中饭时喝过一点酒,再加上阳光海浪影响,年轻人伏在沙发上睡熟。
醒来之际,已过黄昏。
他叫她名字,无人应,他站起来找她,发觉她已离去。
厨房内一台小电视机正在播放节目。
他斟一杯热茶,眼睛瞄到屏幕,顿吃一惊。
只见荧幕上接受访问的正是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