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松了口氣,拍打他的肩膀。
年輕人給他一個毋須客氣的手勢。
他在門口等她,不消十分鐘,她已由司機送到,姿勢還算鎮定,可是面色出賣了她。
年輕人過去安慰她,把她送進店內。
小冰出來。
年輕人問︰「此事將如何解決?」
「把貨包買下來,道歉,將女孩送至心理醫生處治療。」
「她偷的是什麼?」
「一條碎鑽手鏈,上面拼出‘快樂生日甜心’字樣。」
「今天是她的生日?」
「誰管這些,家里已經堆山積海,還要往街上偷,神經有毛病。」
「也許——」
小冰不耐煩,「我對富人的各種病態特別不予容忍。」
他出身貧苦,卻能潔身自愛,故自覺高人一等。
「我先走一步,我不想看到那女孩。」
「我不怪你,那真是一名怪胎。」
他們有一怪招,叫遷怒,無論如何,不會怪到自己頭上,可是身邊有誰便生誰的氣。
年輕人離開了是非之地。
他去辦一點事才回寓所,意外的是,發覺她已經在露台上看風景。
「這麼快便回來了?」
她嘆口氣。「我們母女無話可說。」
「怎麼會,家母與妹妹一直喁喁細語說個不盡。」
「那是一種恩寵。」
「或者……」年輕人搔著頭皮,「努力改善……」
她無奈,「偉行一離開珠寶店就對我不瞅不睬。」
年輕人輕輕說︰「寵壞了。」
她怪不好意思,「怎麼會用這種事來麻煩你——」
「噓,別道歉,我們還有別的要做。」
「你是世上惟一能叫我歡樂的人。」
「這是什麼?眼淚,你哭了。」
「對不起。看我是多麼失敗。」
「能叫少女流淚不算本事,可是感動我這種——」
「少抱怨,多享樂。」
她轉個身,暗暗垂淚。
他輕輕安撫她。
晚上,小冰的電話來了。
「下了班沒有?出來喝一杯,琦琦請客。」
琦琦一定是珠寶店老板娘。
他出去赴約。
那琦琦女士真是風華動人,尤其難得的是沒有話,沉默如金。
小冰說︰「已經查到是什麼人向你下的毒手。」
「是日本幫吧?」
「你也不是胡涂人,他們惱恨導演搶盡生意,存心要毀她台柱給點顏色看。」
年輕人十分幽默,「幸好對事不對人。」
「導演已飛到東京去談判。」
「孤身上路?」
「自然不,有勢力人士陪著她去。」
「我們這一行也越來越難做。」
「利之所在,自然多人覬覦。」
「小冰,我們一起退休如何?」
「咄,無端端又扯上我,我與你風馬牛不相及。」
年輕人自管自說下去︰「到加拿大某小城買一幢共管公寓,約十來個單位,把親友都帶到一起住,日日聊天喝老酒,多好。」
琦琦在一旁只是笑。
小冰溫和地說︰「一個人想過平凡寧靜的日子,不外因為他有了意中人,你有了心上人嗎」
年輕人不語。
小冰說︰「人客是人客,你別混淆,那純粹是一項交易。」
年輕人不出聲。
「有些客人喜歡假戲真做,藉此增加情趣,你可別誤會。」
年輕人欠欠身,「多謝指教。」
「你趁早退下,再讀幾年書,從頭開始。」
年輕人唯唯諾諾,道謝告辭先走。
琦琦看著他背影,開口笑道︰「連我的法眼都看不出他是這種人,堪稱出污泥而不染。」
「由此可知他內心必定比人痛苦。」
「那麼多行業,揀什麼做不好,」琦琦唏噓,「雖然說女客總比男客斯文,可是出賣的是靈魂。」她像是想到了往事。
「他會上岸的。」
「可記得我貨腰的時候?」
不知是哪個冰雪聰明的人,揶揄地發明了這兩個字,傳神貼切,舞女販賣的正是一條縴細的妖媚的腰肢。
可是小冰溫和地說︰「忘了。」
年輕人沒有忘記。
睡到半夜之時,他忽然驚醒,睜大雙眼,他同自己說︰「過去的已是過去,母親亦已辭世,再無人可以欺侮我們。」
可是母親在病榻上的容顏歷歷在目。
自一個公寓被趕到另外一個公寓,皆因欠租,終于他考慮清楚,跑到導演處說︰「該怎麼做,你教我。」
母親到去世之際,還以為是哪個好心的親戚接濟他們一家。
「……怎麼報答人家呢。」
「我自有分寸。」
「待病好了必定去答謝。」
她沒有痊愈。
之後,他想退出,可是導演自有一套。
她輕輕倚在門框上,腰身斜斜地,她一有要求便擺這個姿勢,像是十分柔弱地知道理虧,可是無奈地不得不開口求人︰「再幫我一年,我手下都沒有好人,一班手足要支薪,鋪子燈油火蠟都是開銷,你紅了,走俏,若撇下我們,影響好大。」
是她給他先墊著醫藥費學費,是她找房子給他住,他不好推辭。
她說︰「一年。」
他終于點頭。
又一年之後,他已懂得思想,離開旅行社,又能做什麼,穿慣阿曼尼西裝的他不見得可以再回去做信差︰「阿文,會議室要三杯咖啡」、「阿文,這封文件上午十一時之前一定要交到」、「阿文,今日開夜班……」
他一直做了下來。
技藝純熟,導演越發寵著他。
在某一個程度,用艷名四播來形容他並不為過。
年輕人起床淋浴,到樓下跑步。
真沒想到天蒙蒙亮就踫到芳鄰王小姐。
她也覺得意外,「這麼早,我還以為你會睡到日上三竿。」
他微笑。
那是五十年代的做法,那時似乎沒有人懂得好好控制時間與收支。
現在無論從事什麼職業,人人知道健康重要,還有,非得有節蓄不可。
「一起跑吧。」
她腿長而結實,十分悅目,霧重,頭發有點潤濕,年輕真好,毋須刻意打扮已夠誘惑。
年輕人說︰「我有一個朋友,叫安琪,早幾年,她有點像你。」
「陸安琪?」她笑笑,「是我們的前輩,我哪里及她一半,她長得好漂亮。」
「你認識她?」
「既然做了這行業,誰是誰總得搞清楚吧,切忌有眼不識泰山,出丑的是自己。」
年輕人不語。
「陸安琪到馬來亞嫁人去了。」
「是嗎,」這對他來講是新聞,「是否好人家?」
「好得不得了,現在私人飛機往返,隨身有保鏢。」
「真替她高興。」
「不過,同以前的朋友是勢不能繼續往來了。」
年輕人點點頭。
「孝文,」她又來了,「听說有一位女客差些咬下你肩膀上一塊肉,要送到急救室縫針,可是真事?」
年輕人苦笑,「你又何必揶揄我。」
「不,我真的好奇。」
「那麼,容我這樣回答︰拆穿了也就沒意思了。」
她頷首︰「都說你最佳優點是很少開口說話。」
「真的,禍從口出。」
「寂寞呀,怎麼忍得住不講話,發了財,得意之秋,舍得不講出來嗎,又吃苦之時,能不訴苦乎。」
年輕人笑,「近來可有新片開拍?」
「市道欠佳,暫時休息。」
他們又繞著跑回住宅來。
她又問︰「女朋友對你很好?」
年輕人眼尖,看到門外停著一輛車子,他走近去,說到曹操,曹操即到。
「早。」他微笑。
那王小姐朝他倆笑笑,上樓去了。
「請上車來。」
他坐到她身邊。
她卻還在看王小姐背影,「小時候不知給喂過什麼,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打一百分。」
年輕人笑,她倒是不歧視她,換了一些女士,可能就揚言要搬家了,恥以為伍嘛。
為了這一點,他由衷地喜歡她。
她說︰「本來想在車里耽到七點才去按鈴。」
「有什麼特別的事?」
「想見你。」
年輕人不出聲。
「會笑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