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她梳松頭發,「看,你一直打扮得太老氣。」
她看到鏡子里去,有點吃驚,有點意外,頭發蓬松的她居然不難看。
她低下頭,感激地說︰「謝謝你。」
年輕人笑笑不語。
「生活中沒有你不知怎麼辦。」
他看著她,「我不大會講話,不過,我還是要說你是言重了,未認識我之前,你也生活得很好。」
「不,太空虛了。」
「因為沒有人有空陪你。」
她訕訕的說,「早上起來,漫無目的,根本不知做什麼好,有一次特地出門去約會計師吃飯……每個人都那樣忙。」
他好奇︰「你可有正式工作過?」
「正式支薪?從未試過。」
年輕人笑笑,「很痛快,流汗的感覺會使你滿足。」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麼?」
年輕人不欲回答。
「你不用故意隱瞞。」
他笑笑,「我怕我們一開始講話會一發不可收拾。」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麼?」
「在一間辦公室做信差,兼替同事倒咖啡。」
「後來是怎麼轉的行?」
「被導演無意中發掘。」
「有無抗拒?」
「嗨,這是什麼,這是研究我身世?」他笑,「我已經說得太多。」
她非常固執,「告訴我。」
「那時家里需要錢,母親病了一段日子,妹妹的學費、房租水電……」
「父親呢?」
「他已辭世。」
「啊,所以你一早要當家。」
「是,我從未正式後悔過,頭一年的收入全部用在家里,母親藉此搬入私家醫院,由護士照料,錢在某些時候非常受用,她去得十分安樂。」
「令堂沒有痊愈?」她吃驚。
「沒有,」年輕人低聲說,「妹妹在同年考進大學。」
她不再說話,躺在沙發里,眼楮看著他。
年輕人握著雙手,垂著頭,訕笑道︰「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了。」
「第一個客人是什麼人?」
年輕人躺下來,雙臂枕著頸後,「我不記得了。」
「真的不記得?」
「我選擇忘記。」
「因為恥辱?」
「不不不,怎麼可以這樣說,客人即老板,都對我生活有貢獻,我徹頭徹尾由衷感激所有人客。」
「你十分有職業道德。」
「我同你說過,我是自願的。」
「你妹妹可知你職業?」
「她不知,可是她很明白,一個大學生第一份工作,月薪不過萬余元,哥哥的優差,非同凡響,一定是偏門生意。」
她看著他,倦慵地說︰「你怎麼會長得那麼漂亮。」
他也看著她,「喂,已經談了半天,肚子餓了。」
「好,我們出去吃頓得了。」
第二天,年輕人在電梯里踫到王小姐。
她老實不客氣走近,撥動他外套領子。
鶯聲嚦嚦地說︰「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國人。」
年輕人好不尷尬,退後一步。
那女演員看著他,「你居然還會臉紅,」她模模自己的面孔,「我不行了,臉紅不是可以扮得來。」
年輕人退在電梯一角,一味笑,不想得罪這名美女。
「那位李女士,是你的朋友吧,傳說,你能叫女性……那真是難得的,」她笑,「我都想試試。」
電梯門打開,年輕人還能有禮貌地讓她先走出去。
她回過頭來,疑惑地說︰「你真的可以——」
外頭汽車響起號來。
她匆匆扭著腰出去了。
年輕人一邊耳朵麻辣辣的發熱,這種恥辱,是他一直不能習慣的一件事。
他開動車子,駛到街上,勁風撲面,隔了很久,心情才平靜下來。
約了明珠在碼頭等。
她總是那麼準時,上得車來,告訴兄長,「終于考完了,有一兩張試題頗難。」
「我對你有信心。」
短發圓臉的她笑笑,「假如我打算往外國升學呢?」
「我希望你早日結婚生子。」
明珠靦腆地說︰「我志不在此。」
「無論怎樣,我支持你。」
「那將是一筆可觀的費用。」
「不妨,讀多少年亦不成問題。」
「謝謝你。」
到了山頂,找個地方停好車,他與妹妹拾級而下,真是步步為營,一邊數著號碼,終于找到要找的墓穴。
明珠放下一盒小小毋忘我。
兄妹深深鞠躬。
年輕人輕輕問︰「母親可看得見我們?」
明珠平和地回答︰「我認為不,人死如燈滅,心身不再操作,否則仍須擔憂驚怖。」
「你說得對,明珠。」
「無知無覺才叫永息。」
年輕人低下頭,「我十分想念母親。」
「那是一定的,我們為她所出,在她子宮孕育,總有所牽連。」
他看著妹妹,「你的智慧遠勝于我。」
「學堂里學來的東西不外如此,出來找生活,靠的是街頭經驗。」
年輕人不語。
「書讀得多了,總有包袱,又得為生活妥協,徒然弄得像個四不像,許多講師與教授都如此。」
兄妹再深深鞠躬。
地方擠逼,幾無容身之處,他倆只得離去。
明珠說︰「將來,如有機會到外國定居,必定把先人骨灰也帶走。」
「你仿佛已決定飛出去。」
「是,我對此地並無太多感情,發生過太多不愉快,一點好的回憶也無。」明珠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年輕人搭住妹妹肩膀,輕輕拍兩下。
他們沿著狹窄通道上去。
「送我到市區得了。」
「朋友們對你好嗎?」
「當然好,我是極為疏爽的一個人,」妹妹笑,「功課本子隨便借,又天天請客。」
「人家來找你,是你的面子。」
分手前他與妹妹擁抱了一下。
車子里的電話響了。
「中國人,我是小冰,你來一下好不好,我在皇冠鑽飾店。」
年輕人十分訝異,「我就在附近,好不湊巧,停好車即可趕到,什麼事?」
「來了再說。」
一走進店里,小冰便迎出來,皇冠是一間小小珠寶店,相當出名,它專售古董首飾,亦即是二手珠寶,亦代客賣買收購修理,小冰在該店兼任保安經理。
小冰一見年輕人即說︰「謝偉行在經理室。」
年輕人不置信,「她犯了什麼事?」
「偷竊,人贓並獲。」
「叫她把貨物買下來好了。」
「中國人先生,那樣做是不對的,即是鼓勵他們賭一記︰過不了關才付錢不遲,怎麼可以!」
「你想怎麼辦,即時召警?」
「她母親是大顧客。」
「看,又礙著情面。」
「是,生意越來越難做。」
「把我叫來有什麼用?」
「你是她母親的朋友。」小冰笑嘻嘻。
「被你這樣一嚷,全世界都知道了。」年輕人沒好氣。
「你去把她母親喚來。」
年輕人坐下,「為什麼一定要叫她母親來听教訓?打幼稚園開始,一見家長,就由母親代表,父親們去了何處?你我都知道她父親在本市,怎麼樣,惹不起?」
小冰看著年輕人,「把她令堂叫來,她會感激我們,把她父親叫來,她會憎恨我們,男女看面子是兩回事。」
「這個女孩子很討厭。」
「我也知道,可是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她趕出店去。我們好做生意。」
年輕人舉起手,「此事與我無關。」
小冰惱怒,「這種小忙你都不肯幫?」
「店主為什麼不動手?」
「店主不欲得罪熟客。」
這時,一個穿黑色傳統旗袍的中年女子出現了,相貌娟秀,身段豐碩,她朝年輕人點點頭,微微笑。
年輕人沉默片刻,「把電話給我。」
店主同小冰有特殊關系。
這是很奇怪的感覺,毋須很機靈或是很敏感的人都可以感覺得到,當事人亦不必眉來眼去,一切都在空氣里,也許,那是一種電池,微弱,但的確存在。
電話接通,年輕人簡單扼要地報告了事實,放下電話,他說︰「我到門口去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