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視他,「你真聰明。」
「噓,讓我們跳舞。」
餅一日他們就回去了。
下了飛機,分頭回家安頓行李。
她一進門,就聞到一股辛辣刺鼻的雪茄煙味。
她當然知道是誰來了。
皺起眉頭,她吩咐佣人把所有的窗戶打開。
然後,她听到她名義上的丈夫謝汝敦自牙縫中迸出這句話——「李碧如,真沒想到你會賤到這種地步!」
她把他的雪茄連煙灰缸倒進垃圾桶,冷冷道︰「有話同我律師講。」
謝汝敦把一大疊照片扔到茶幾上。
她取起來看。
照片拍得很好,不覺猥褻,相中人看上去十分年輕,不像中年婦女,李碧如不由得微笑起來。
「你不知廉恥。」
李碧如回答︰「彼此彼此。」
「你竟會花錢去買一個人來陪你,你召妓。」
李碧如坐下來,頭也不抬,「那也不過是跟你學習。」
「你太離譜了,謝李兩家顏面無存。」
「話說完了請開門走。」
「李碧如,你會身敗名裂。」
她一楞,忽然笑了,她記得當年她也這樣勸過他,可是社會準則不一樣了,他只有更發財更成功。
她忍不住揮揮手,像是趕蒼蠅般手勢,「不勞費心。」
此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使她快樂。
「李碧如,我要同你分手!」
她抬起頭來,看到了他,這個中年男人禿頭,臉上布滿雀斑,敞著絲襯衫領口,面孔、脖子、領口一帶皮膚因打高爾夫球曬成棕色,可是曬不到之處卻蒼白得一點血色也無,像死肉。
丑,真丑,似一只人型化了的癩蛤蟆,肚子上掛著一只救生圈,裁剪再好的西裝都遮不住,近年來他只得學胖太太那樣,盡量穿黑色衣物。
她鄙夷地看著他。
難為那些如花美貌的青春女,為了一點點利益去侍候這種人,這真是天下最悲哀的交易。
她鎮定地說︰「要離婚的話可以到律師處掛號。」
謝汝敦冷笑一聲,「那些癟三看中的,不外是你的錢!」
她的胸口像是中了一拳,強忍著痛楚,不動聲色的說︰「幸虧我還有錢。」
謝汝敦忽然像一只野狼那樣好笑起來,「你想學我?你是女人,你辦不到。」
他說完這一句想站起來,可是沙發太軟太深,他塊頭又大又重,窩在座墊之中,雙臂撐不起來,老態畢露。
他們真以為他們不會老,男人沒有更年期,男人的五十才是黃金時期……她冷笑。
居然有些拜金權的女人不住標榜他們風流瀟灑,不受時限影響,太可笑了。
叫他們月兌下衣服看看,那爛棉絮似的皮肉,還不是像破布似掛下來。
肌肉沒絲毫彈力,觸手下陷,多少財勢都補救不了。
她的聲音十分輕柔,「你又有什麼不同,你也老了。」
謝汝敦收斂囂張與霸道,沉默下來,過一會說︰「李碧如,我不會放過你。」
她嘆口氣,「我不是你仇家,這些年來,我帶來財產與子嗣,我還有什麼對不起你。」
「你不守婦道。」
「我是人,我有權追求快樂。」
「那不過是飲鴆止渴。」
「是嗎,」她替他拉開大門,「不知有無解藥,你若找到了,請通知我一聲。」
他累了,腳步略為踉蹌,勉力仰起頭,走出門去。
她也倦得說不出話來,雙手掩著臉,漸漸淚水自指縫間流出來,濕透手掌。
二十五年前,謝汝敦也是個精壯的小伙子,不十分英俊,可是朝氣勃勃,自有一股陽剛魅力,時時穿白襯衫、卡其褲,肯吃苦,夠用功,待人誠懇,沒有誰不喜歡他。
可是,月亮會圓,人性會變,今日的謝汝敦飛揚跋扈,貪婪狠辣,十足是二三十年代小說家筆下奸婬的大月復賈。
歲月不知道流往何處,這些年來,她生活中無限辛酸,有限溫存。
她蹣跚走入房中,倒在床上。
年輕人的電話一直沒打通,李碧如給他的私人號碼沒人接。
那電話就在她床邊地毯上,鈴聲調校得極低,像一個幼兒生在嗚咽。
她實在太累,那種自內心深處發出來的倦意使她覺得一眠不起並非太壞的一件事。
她把頭埋在枕頭里。
年輕人隔一會兒只得放下電話。
片刻電話鈴聲再響。
年輕人連忙接听。
那邊是一串銀鈴般笑聲。
年輕人松一口氣,「導演,你好。」
「孝文,別來無恙乎。」
「托賴,近況如何?」
「新居開張了。」
「恭喜恭喜。」
導演嬌笑,「不過,可是換湯不換藥的哩。」
「寶號叫什麼?」
「美嬌姨旅行社。」
年輕人沒听清楚,「什麼?」
「美,即漂亮,嬌,即俏麗,姨,是柔媚,你說好不好听?是位名家的心血結晶呢。」
「哪位名家?」
「一位名作家。」
年輕人嗤一聲笑出來,「原來是爬格子動物。」
導演不以為然,「你干嗎丑化他人職業,每個人每件事都有兩種叫法,你是伴游,我是介紹人,要叫得難听,我是——」
「好了好了。」年輕人告饒。
導演問︰「名字好不好听?」
「好極了,不過似乎更適合為男賓服務。」
導演沉默片刻,「不,我不會做男客。」
「為什麼?」
「積德。」
「這個理由很新鮮。」
「做女賓與做男賓有太大分別,此刻,我為寂寞而有需要的女性解決煩惱,良心上不覺有何不妥。」
年輕人忍不住笑起來。
導演說下去︰「我可不會送羊八虎口。」
年輕人大笑︰「我長得不好,我太不像一只羊。」
「李碧如女士可滿意?」
「嗯,你也知道她的真名。」
「不難打听,現在客人也不再故意隱瞞身分,反正錢抓在她們自己手里,怕什麼。」
年輕人忽然說︰「錢真是除臭劑。」
導演格格笑,「那還用講,哪怕你有狐臭爛嘴,過去滿身瘡,這一刻有了錢,也就一筆勾銷。百病消散。」
「難怪每個人都拼了老命弄錢。」
「誰說不是。」導演長嘆一聲。
「明天下午我到公司來。」
「慢著,孝文。」
「還有什麼事?」
「我有一個客人指明要見你。」
「我已與李女士有約。」
「不必這樣貞節吧。」
「這一段時間內——」
「位位都是客人,我不好得罪人,人家只不過想見一見你。」
年輕人躊躇,「約我在什麼地方?」
「你放心,我不會叫你凌晨到三不管地帶的後巷去等人,是某大酒店花店。」
年輕人答允去走一趟。
花店狹小,但七彩繽紛,香氣撲鼻,女店員看見一個英俊小生走進來,連忙上前招呼。
「先生挑什麼花?」不知怎地面孔先漲紅了。
「白色香花。」
「正好有一束鈴蘭在此。」
才巴掌大那樣小小束,這花外國人叫谷中百合,指甲大的小白花像是一只鈴模樣。
店員替他用軟紙包起來。
年輕人付現鈔。
忽然之間他覺得有人在看他。
花店四面都是大玻璃,完全透明,有人站在玻璃外仔細地打量他,像貪婪的孩子看玻璃瓶內的糖果。
糖果今日仍然只穿白棉紗T恤及藍布褲,外套搭在肩膀上。
他握著花,抬起頭,向那位女士笑笑,指一指胸口,推開玻璃門出來。
那位女士凝視他,蒼白瘦削的臉上有一絲蒼涼意味。
她問︰「你就是中國人。」
他把花遞給她,「叫我孝文好了。」
她接過花,目光異常急躁,把另一只手伸出來,按向他的胸膛。
年輕人連忙半途截止,握住她的手晃一晃,放下。
她把花還給他,「你幾時有空?」
「請跟旅行社聯絡。」
「好,」她說,「我會那麼做。」
她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看樣子是個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