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哭了。
然後,頭也不回的到飛機場去。
xxx
連春池回到都會的時候,已是世紀末。
她適逢其會,遇到出乎意外的繁華景象。
離家之前,父母百般勸阻,她只得緩緩開解中年人︰「畢業已經一年,四處找過工作,起碼寄出一百封應征信,只是沒有好結果,再?擱下去,恐怕不妙,不如回流闖闖機會。」
「你住什麼地方,移民時祖屋一早售出。」
「隨便何處,我不計較,先租後買。」
連先生嗤一聲笑,「你要想在洛陽置業?少不更事!」
連太太卻說︰「媽媽不放心。」
春池笑,「這是一定的事,一直到我八十歲,父母仍然掛心。」
連太太沒好氣,「我不會活到一百三十歲。」
拗不過,春池還是回來了。
在北國長大的她對南國已無記憶,一口粵語也說得生硬,可是工作像是在等著她,讀兒童心理學的她,一星期之後已正式在一間私立醫院上班,經過同事的親戚的友人介紹,也找到了歇腳處。
她住的地方,叫纜車徑一號二樓,老房子,隔壁本來有一家中學,現在已經拆卸,預備連纜車徑一起改建豪宅。
換句話說,老房子至多只能住六個月,但是春池覺得屆時可以另外再找地方搬,年輕人才不怕麻煩。
都會的五光十色叫她目眩,人們好象永遠不言休息。耍樂的時候比工作之際更忙。
既來之則安之,起碼待見識夠了才走。
老房子三樓及一樓另外有住客,看見春池搬進來都很歡迎。
三樓住一個酒吧調酒師,染金發、戴耳環、紋身,平時只穿一件背心,展示臂肌,他以為很特別,可是像那種標奇立異的年輕人,都會起碼有一百萬。
母親知道她有那樣的芳鄰真會嚇壞。
可是那調酒師為人卻很爽朗︰「我叫李健文。」那是一個好名字,接著他看牢春池的頭發,「嘩,漆黑烏亮,漂亮之極,是哪只牌子的染發劑?」
春池笑了,「這是中國人頭發的真色,記得嗎?」
都會中彷佛已沒有黑發中國人。
「真發那麼好看,真難得。」他放下名片,「有事隨時找我。」
他工作的地方叫珍吧。
春池有空一定會去參觀。
一樓住什麼人?夜出早歸,彷佛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工作。「林若非是電視台的編劇,」李健文笑,「時時有一名以上大漢與她通宵開會,凌晨散會,引人遐思。」
春池駭笑。
在本家可踫不到那麼多有趣的人。
「你呢,春池,告訴我,你的工作是什麼?」
「我負責輔導患病兒童,以及與他們父母合作共度難關。」
「比我們偉大,歡迎你加入纜車徑一號大家庭。」
「可惜不久便要分手。」
「那麼,更加應當珍惜這段時光。」
「說得好。」
林若非上來問好。
她衣著時髦,面目娟秀。
春池一見她便乖巧地說︰「有這樣美麗的編劇?我還以為是女演員。」
好話人人要听,若非微笑,「你是回流的土生兒?」
春池听得出話里有因,且不答,笑嘻嘻。
丙然,下文來了,「你們這票人真聰明能干,一見勢頭不對,立刻溜走,見沒事,又拿了護照,回頭看這邊不錯,找工作較易,又悄悄打回頭。什麼風水優勢都叫你們吃盡了。」
春池只得賠笑說︰「都會一向有容乃大。」
林若非吁出一口氣︰「太大方了,每個國家都有保護主義,獨我們沒有。」
「所以進步迅速,風氣獨特。」
「你是心理學家,在醫院工作?」
「正是在下。」
「講什麼語言?你的中文程度甚差。」
「我會慢慢學習。」
「快要換國旗了你可知道?」
「這樣大事全世界注目。」
她咭咭笑,「屆時記得把外國護照掛在?子上做護身金牌。」
這林若非說話異常尖刻,可是不知怎地,春池卻不討厭她。
「有無男朋友?」
春池搖搖頭。
「都會什麼都好,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理想結婚對象。」
「緣分未到而已。」
林若非抱怨,「不,識字的統統長得丑,略為四整的又不識字。」
春池又駭笑。
「三個月後你便知絕望。」
春池說︰「告訴我,你在電視台編哪些節目,我好欣賞。」
林若非答︰「正在上演的有《翼動的心》。」
「劇名很好听。」
「你看不懂,你不是都會人。」
「你的門戶觀念也太重了。」
「妒忌引起歧視,你們什麼都有,回流不過像趁年宵,不好看不如意,立刻就走,有什麼真心誠意。」
「你也可以移民。」
「吃什麼?」
一提到吃這種大問題,春池的興致來了,「林若非,帶我去吃大牌檔。」
「听听這口氣,比洋人還要洋人。」
可是她還是帶春池到處逛。
春池愛上一味叫?蛋焗魚腸的粵菜,只覺鮮味,連舌頭都幾乎吞下。
她倆又結伴往珍吧,一進門,春池嚇一跳,只見男侍應只穿豹皮短褲。
「這是怎麼一回事?」
若非答︰「泰山,珍,你明白嗎?做的是怨女生意。」
「精采精采。」
「這里的男客,隨時可以帶回去。」
「當真?」
「後果自負。」
春池點點頭。
「比起外國也不輸蝕吧。」
春池贊嘆,「簡直過之。」
她們的鄰居李健文請兩人免費喝酒。
春池口袋里的傳呼機響了。
她一看,「我有急事要回醫院去一趟。」
林若非聳聳肩,「真投入,比我們還忙。」
跋到兒童病房,主任區醫生出來,「連小姐,三○四號病房,拜托拜托。」
那是一個腦部患腫瘤的小病人。
一到病房外,已經听到哭聲震天。
當然,院方可以把家長趕走,替病人注射鎮靜劑,但是,還有比較文明的選擇。
春池戴上紅色尼龍假發,在鼻子上罩一個小紅球,頓時成為一個小丑。
她敲敲門,走進病房。
年約六七歲的病童睜大了淚眼。
她輕輕走近。
「呵,告訴小丑姊姊,你為何流淚?」
小病人如遇知己,他不住投訴︰「痛,痛。」
春池把他擁在懷內,「按我的鼻子。」
那橡皮球發出嘟的一聲,小孩啊地一聲笑出來。
第七章
看護乘機勸他服藥。
春池把他父母拉出病房好好勸慰。
因為年輕,不覺得是苦差,反而認為助人是快樂之本,幾乎每日超時工作,沒有家累的她也不介意。
一日,下班回家,剛想淋浴,林若非來看她。
手上捧著一大盤熱騰騰香氣撲鼻的生煎饅頭。
「嘩,是什麼?」
春池一手一個往嘴里塞。
若非取笑她︰「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頭。」
「什麼,笑我是狗。」
「你是外國人,听不懂。」
「嘿!」
「面皮老老,肚皮飽飽。」
「喂!」春池抗議,「你們文人說話不帶刺是否怕雷公劈?」
「怕人家嫌我們不夠機靈。」
「謝謝你的點心。」
「你也不怕胖。」
「我的工作需要極大力氣,不吃多些怕倒下來。」
「你是心理醫生不是苦力。」若非縮縮鼻子,「又全身藥水味,難怪沒有男朋友。」
春池問她︰「男友多寡對你來說是要事?」
若非理直氣壯,「不能吸引異性,即毫無女性魅力。」
春池答︰「我還以為一個人是否善良可靠,能否在工作上做出成績才比較重要。」
若非承認︰「你說得有理,可是,男朋友給我生命力,少不得。」
春池點頭,「這般坦白倒也難得。」
若非說︰「你的工作一定有趣,請把經驗告訴我,豐富我的人生。」
若非嘆氣,「是一種厭惡性行業,在醫院工作,見過許多幼年傷者,有些在意外中皮開肉爛,骨骼折斷,內髒受損,眼看沒得救了,可是今日醫術進步,連心房都可以取出按摩,過三五日,他們活潑潑復元,會說會笑,由此可知,皮外傷不算一回事,倒是心靈受傷的兒童最可憐,一輩子活在陰影里,惡夢連連,永不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