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羚駭笑,「真出乎意料。」
車安真也笑,「生活中娛樂最重要。」
卓羚問︰「今日來可是老房子有問題?」
「是,建築署叫我來看看結構是否安全。」
「沒問題吧。」
「也許需更換污水管。」
卓羚會意,「可是嫌麻煩?」
「也不,可交給工程公司,只是,有長輩老是勸我賣地,我略為躊躇。」
卓羚不出聲。
卓安真改變話題,「這所老房子很奇怪,凡是住在這里的事業女性,都會名成利就。」
卓羚問︰「戀人呢?」
車安真答︰「他們的前程就多災難了。」
「這便是風水嗎?」
「我不知道,你說呢?」
這個時候,惠顏起來了,一進廚房,看見客人,便嘩一聲叫出來︰「車安真女士,你怎麼來了,我是港報記者鐘惠顏,多次要求訪問都被擋駕,車小姐,請讓我問幾句。」
卓羚駭笑,連忙致歉︰「這是個瘋子,車小姐你別理她。」
車安真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但笑不語。
惠顏糾纏不已,「三個問題,車小姐,只問三個問題。」
卓羚勸說︰「惠顏你別騷擾客人可好。」
惠顏坐下來懇求︰「車小姐,這是我難得的緣分。」
車安真終于說︰「三個問題。」
卓羚既好氣又好笑,「你一答應,她卻不知如何開口。」
惠顏神氣地說︰「我早已準備了問題,這叫做練好功夫等行運。」
「你想問什麼?」
「車小姐,你對出來打天下年輕一代女性有何忠告?」
車安真毫不猶疑地答︰「任何時間不得怨天尤人地苦干。」
「謝謝,她們應該如何處理感情生活?」
「隨遇而安。」
「最後一個問題︰如何爭取男女平等?」
車安真笑︰「男女本來十分平等,你若沒有企圖,他又如何乘虛而入。」
惠顏嘆氣︰「我明白了,你總不能要求別人養活你之余,還尊重你。」
車安真笑問︰「為什麼不訪問你朋友?」
「卓羚?她謝絕訪問,所有記者真正想訪問的人統統已不接受訪問。」
車安真大笑,站起來告辭。
卓羚送她到門口,忍不住說︰「車小姐,年前,有一位先生來纜車徑找你。」
車安真訝異,「誰?」
「他稱你為鹵莽的小安真。」
「啊。」
「他姓馬。」
「是他。」
「他似有無限惆悵。」
車安真揚起臉,忽然笑了。
「我有他的名片,你可要找他?」
車安真搖搖頭︰「我們想尋找的,其實不過是失去的歲月。」
「那歲月一定美好。」
車安真笑︰「既然已經失去,當然是舉世無雙的良辰美景。」
她走了。
惠顏說要立刻趕回報館工作。
「三個問題夠寫訪問?」
「我的一支筆自然會加鹽加醋,否則怎做名記者。」
惠顏匆匆離去。
卓羚把車女士說的話反反復覆思想,她躺在沙發上,看著牆壁,忽然問︰「你認為怎麼樣?說得真好,可是,但願我也有同等的智能。」
牆壁自然沉默。
卓羚笑︰「但願我有你那樣莊重。」
電話鈴響了,卓羚去接听。
對方搶著說︰「我多怕你已經走了。」
「心一?」
「正是我。」
卓羚問︰「有什麼事?」
「請你到舍下小聚,今晚七時可有空?此刻是吃蟹好季節。」
卓羚並不嗜蟹,但她意味到心一可能有話要說,「沒問題,我準時到,可要叫惠顏?」
「好呀,一起來,你還有其它朋友嗎?」
惠顏沒有空,「一則我要趕稿,二則她再也不會說真心話,我不想虛偽敷衍。」
惠顏真有性格,在都會打滾這些年仍然維持某一程度真我,坦白率直,忠于自己。
卓羚獨自赴約,她帶了一小幅素描作為禮物,那是一本叫《浪蕩的玫瑰》小說的封面初稿,一個俊男擁抱著長發美女,十分浪漫。
地址是寧靜路三十號,半獨立洋房,看樣子葉教授有家底,否則,不過住宿舍。
卓羚按鈴,余心一親自來開門。
小小洋房布置華麗,男主人也在家,出來與卓羚寒喧。
葉教授一表人才,是那種土生華裔,性格溫純,一鑽進學問便大半生過去。
他與卓羚親切地談了一會,然後道歉說約了學生,要出去一會,不陪她們吃蟹了,
並且說︰「那毛蟹真有點可怕。」
他走了,卓羚才有時間與心一說話。
只見她穿著淺褐色薄毛衣長褲,不施脂粉,雙臂抱胸前,略為憔悴。姿色同全盛時期是不能比了,但仍是美人。
卓羚覺得心一今晚比較有真實感;因此說︰「現在沒有教書了?」
「我仍在一間國際學校任教。」
卓羚有意外之喜,「那多好。」
「那是我精神寄托。」
「看得出葉教授對你很好。」
「他確是正人君子。」
「心一,你否極泰來。」
當事人也承認,「你說得對。」
她一直在喝香檳酒,清了一杯又再斟一杯,一瓶接一瓶。
那麼能喝,不知是幾時養成的習慣。
「卓羚,听說你在外國成名了。」
卓羚謙道︰「過得去喇。」
「好人有好報。」
卓羚送上禮物。
心一十分喜歡,立刻找來相架放好。
「看到你成功,真是開心?」語言誠懇,這才是心一。
卓羚輕輕說︰「機緣巧合而已。」
「是,人類受命運之神控制,得到什麼,失去什麼,身不由己。」
啊!言語中漸見真心,彷佛回復舊時友情。
佣人捧出蟹來,卓羚用手掰開,吃了一個,只覺膏太膩,肉太碎,真麻煩。
而心一只是看著她吃,並不動手。
「給我一碗蛋炒飯吧。」
「卓羚,你還是那麼可愛。」
卓羚微笑,「這次看見你,我放心了。」
心一不說話,喝酒。
「現在的幸福,足以補償從前的不足。」
「從前?」她忽然啞笑。
桌子上的蟹冷了,有股腥氣。
佣人連忙來取走,又蒸了新鮮的出來。
心一彷佛有點酒意,雙眼略帶霧氣,「我也知道珍惜,所以非常努力生活,可是有點太投入了?」
卓羚笑說,「你認為該怎樣做就怎樣做好了。」
「可是,無論白天如何努力,晚上,總是做夢回到老房子去。」
「不要緊,心一,一定會過去。」
心一又前去斟酒,「我總是看見那孩子。」
「誰?」卓羚一時不會意。
「那孩子。」
「啊,是。」
「夢中的他約有一歲大,穿得很臃腫,但是赤足,笑嘻嘻,並不愁苦,好象不會說話。」
卓羚的寒毛忽然豎起來,她也斟了一杯酒喝盡。
「每晚我都做這個夢︰有人按鈴,我醒來,發覺自己仍住老房子,匆匆開門,門外便站著這個孩子。」
卓羚垂頭。
「夢的次數多了,我連他小腳底的厚繭都看清楚,他穿著棉布舊衣褲,有點髒。」
卓羚輕輕問︰「是男孩?」
「是。」心一相當肯定,「他在夢中回來找我。」
「心一,過去的事無法挽回,你需釋放自己。」
「卓羚你對朋友真好。」
「我無家累,比較空閑,可以關心朋友。」
「你看,無論多麼努力,我余生總背著這個包袱。」
卓羚無言。
心一又去斟酒,酒瓶已空,卓羚按住她,「別喝太多。」
她淒苦地笑了,「他一直沒有長大,每次開門,他總只得一歲模樣。」
卓羚握住她的手。
那天,她們談到深夜,告辭的時候,已經叫不到街車,由葉教授送卓羚回家。
第二天卓羚決定退掉纜車徑租約,她知道以後再也不會回來,就算小住,也可以訂酒店。
她情願老房子變成一間托兒所。
再過幾天,卓羚走了。
走之前,她輕輕撫模牆壁,整個人像大字那樣貼到白壁上,輕輕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