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到目的地,停好車,看到戴著頭盔穿著橡皮潛水衣的年輕男女三三兩兩往山上走去。
芝子與元東走到山頂一看,只見一道新娘婚紗似的激流往下墜,濺起霧幕。
年輕的男女們跳下瀑布,即時被浪沖下,只听見一陣陣歡呼聲。
芝子忍不住說︰「危險。」
元東訝異,「這情景與我想像中一模一樣,芝子,幾時我們也來一試。」
芝子握住他的手,「回去吧,站久了都覺暈眩。」
「我倒是不記得那間舞廳在什麼地方了。」
芝子好不容易拉他回家。
半路,元東一定要在草地上看人放風箏。
芝子也覺有趣,把車停好,斟一杯果汁給他,一起欣賞。
藍天白雲,同道中人聚集一起放起各式各樣的風箏。
芝子最喜歡一只頭尾四腳都會擺動的蜥蜴,異常生猛,它不住在空中游動,不住引起喝彩聲。
元東說︰「那邊有熱狗檔,我去買兩只回來。」
「太油膩了。」
「不怕,加多些洋蔥圈及芥辣。」
他已經走到小販那里去。
片刻他捧著食物回來大嚼,一邊往天空指指點點,「你看,到底是華人的設計好看,蝴蝶及美人風箏,婀娜多姿。」
芝子垂頭不語,元東的脾性竟有那麼大的改變,與他的本性各佔一半。
不過,那天下午回到家,他坐進書房準備講義,直做到傍晚,對外邊不瞅不睬,又恢復申元東本色。
避家問︰「元東會不會累?你去叫他休息。」
芝子微笑,「他自己有數。」
「明晨,我們去送花給經天。」
「我也去。」
避家點點頭,「早上五時出發。」
醫生來了,芝子請他到書房。
「芝子,你有疑問?」
「可有告訴元東捐贈人身分?」
醫生說︰「院方從來不公布對方身分。」
「可是,那是他的至親。」
「他沒有提出要求。」
「你有沒有覺得元東變了許多?」
「這是正常現象,他逐漸康復,擁有自信,一定比從前活潑樂觀。」
「照你說,醫生,他一切正常?」
「正確,」他忽然對芝子說︰「你如果喜歡他,不妨讓他知道。」
芝子嚇了一跳。
「你對他的康復有功,芝子,何必掩飾感情?」
「我只是他的鬧鐘,按時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羅拔臣醫生微笑,「我們像是數十年的老朋友,無話不說︰別錯過這個機會,你們已經歷過最大考驗,以後的路一定平坦無阻。」
芝子忍不住笑,「醫生,你真是個好人。」
「我看住申元東為生命掙扎多年,他這個病人變成我的私事,似我親友一樣。」
芝子不住點頭。
「芝子,你有什麼願望?」羅拔臣醫生問。
「讀完這個課程,找到工作,獨立生活,培養自信。」芝子回答。
醫生稱贊︰「真好。」
這時,他的隨身電話響了,醫院促他歸隊。
「這個星期,我工作已達一百小時,不能再超時了。」
他卻依然匆匆離去。
晚餐時,申元東出來找芝子。
他說︰「我想起來,那間舞廳在東十二街,是間老年人俱樂部。」
芝子看著他。
「可惜今日已經累了,不然同你去察看。」
「那里下午才熱鬧。」芝子回答。
「你去過?」
芝子點頭。
元東大惑不解,「那麼,與我跳舞的女孩可是你?」
芝子溫柔地笑說︰「你何止同一個女孩跳過舞。」
元東忽然臉紅,半晌才說︰「明天一早,我們去送花給經天。」
芝子說︰「我會叫你起來。」
「我自己有數。」
「這麼說來,鬧鐘可要解雇了。」
「芝子,需要你的地方多著呢。」
那晚芝子睡得比較沉實。
但還是做夢了。
她坐在椅子上,頸後一直有人朝她呵氣。
「是你吧,經天。」
轉過頭來,但是看不見他。
「經天,葉如茵來過。」
沒有回音。
「明天,我們給你送花來。」
她好像覺得經天笑著問她︰「可有梔子花?」
「梔子要等明年才有。」
他像是有點失望。
芝子低下頭,「我一直不知道你對我的心意,直至葉如茵把前因後果告訴我。」
「現在也還來得及。」
「什麼?」
「現在還來得及。」
芝子幾次三番回頭,看不見他,急得握緊雙手。
「你沒有看見他嗎?」
芝子不出聲。
她听見輕輕的嘆息聲。
啊,這一定是她自己,慶幸已經走了這麼遠,同時又焦慮往後的道路不知通向何處。
她回答︰「我會申請助學金,半工讀至商科畢業,做好本份。」
芝子听到一陣笑聲。
她側著耳朵,細听可有調侃嘲諷的意思,但是那笑聲是活潑愉快的。
「經天,真正想念你。」芝子說。
但是感覺上經天已經遠去。
芝子醒來,睜開雙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天色已經微亮。
耳畔听到走廊里有人說︰「為什麼這樣早?」
「心清一點。」
是新來的女佣在說話。
芝子梳洗更衣,先到元東房間去叫醒他,他已經在淋浴。
她在浴室門外說「早」。
他也回答了一聲早。
芝子心情有點沉重,悄悄退出,走到廚房,看到管家、司機已經準備就緒,正把大束新鮮的白色花束搬上車廂。
女佣斟出咖啡。
大家都沒說話。
稍後,元東下來了,穿著黑色西裝,各人上車出發。
山坡面對著大海,芝子蹲下,放下花束。
她默默說︰「經天,請你保佑我們身體健康,學業有成。」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清晨,沒有旁人,他們一家逗留了許久,終于,是申元東先抬起頭,大家跟著他的腳步退出墓園。
陸管家發覺雙腿有點麻木,趁人不覺伸手去揉一下。
這時,已陸續有人進來,見到一隊整齊的黑衣人,不禁多看兩眼。
他們上車回家。
周律師在等他們。
「元東,新房子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搬進去,可要叫人裝修?」
元東答︰「交給芝子好了。」
芝子站起來說︰「我對美學一無所知。」
周律師微笑,「我推薦助手給你。」
芝子怔住,她一向只以為有才干的人帶領助手,沒想到不懂的人反而可以用能干的助手。
只听得元東說︰「不要白色,已經膩了。」
他進書房工作去了。
芝子用手托著頭,「真是難題。」
周律師說︰「搬家是好事,重新開始。」
芝子點點頭。
他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他想她留下來,她卻另有打算。
芝子並沒有到新屋去為他布置燈飾牆紙,她把這幾個月的積蓄攤開來,計算過,認為夠明年學費,就在那天傍晚,她向申元東辭職。
元東一急,把桌上文件茶杯掃到地上。
芝子忙幫他收拾。
「你要走到什麼地方去?」
「像許多學生那樣半工讀。」
「住什麼地方?」
「像從前那樣,與人合租一間小鮑寓,量力而為。」
「這里沒有你怎麼行?」元東著急地說。
芝子笑了,「半年前申宅也沒有這個人。」
「怎麼會放心你一個人出去闖?」元東說。
芝子微笑,「這條路我已經走了多年。」
他急得團團轉,「管家,管家。」
陸管家趕到,听說了因由,驚訝地說︰「芝子,你一直在半工讀,又何必轉工?」
姜是老的辣,說話沒有漏洞。
芝子低頭微笑不語。
世上除了做婢僕之外,還有其他職業。
不過,她也知道感恩,沒有申家,她來不到這里,得不到新的開始。
她誠懇的說︰「這間屋里已經沒有病人,不需要我這臨時工,我唯一的要求是
周末可以大吃一頓,吃不完打包走。」
陸管家惻然,「真是孩子,淨掛住吃。」
芝子笑了,沒捱過餓的人根本不知道吃飽是多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