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錢是不是?」我夷然。
「ST,我們合作這些年,你應知道我為人。」他說,「你變了,你不能共富貴!」
我變了,每個人都變了,我願意再做以前那個滿足快樂的季少堂,我願意!
我泄氣,「我寫不出來。」
「你一直沒有自信,記得《長江與我》?你何嘗有過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錢,可是——」
瑞芳滿面春風的進來,「誰在說我閑話?」
我低下頭。
他鼓勵我︰「你一定要寫,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寫下去,我已經將你下一本書賣出去了。」
我抬起頭,「你不會對風信子的故事有興趣?」
他說︰「什麼,風信子?」
我長長的嘆一口氣。
他走了以後,我取出打字機,放在書桌上,又取出白紙。卷一張入打字機,呆呆地看著它一個鐘頭。
我寫不出,機關槍架在脖子上也寫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個大綱,與經理人商量每個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盡,我已經失去工作的熱忱,我只想陪風信子說話終老,不問世事。
我買了風信子花的球睫,種在小小的藍白瓷罐里,放在書房中,隔天澆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曬太陽。
盼妮問︰「那是什麼,爹?」
「風信子花。」我說。
「宋家明最多這個花,」瑞芳說,「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為了什麼他們種那麼多的風信子?」
我說︰「如果他們種滿水仙,你又會問︰干嗎種那麼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風信子。」
瑞芳坐下來,「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會不會種滿一園子的牡丹?」
我說︰「最近你也不再理會蘭花了。」
瑞芳說︰「眯眯把我搞得手忙腳亂,哪里還有功夫種蘭花。下個月可以接她出來,療養院已經幫眯眯找到學校。」
「嗯。」
風信子長出碧綠的劍狀葉子,春天已經很遲了。
那是一個黃昏,我覺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氣調高。
瑞芳說︰「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說︰「做一個面拖黃魚給我吃,我就會高興起來。」
瑞芳笑,「我們只有冰凍魚柳,給你炸一炸如何?」
我嘆口氣,「簡直于事無補嘛,我們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證鮑老頭不單在吃黃魚,一定還有酒釀丸子做甜品。」
她們母女呵呵的笑,到廚房去為我做菜。
門鈴響了一下。
我沒留意。
棒很久,門鈴再響一下。
我自安樂椅中起來,咕噥著,把衣襟拉一拉,走過去開門。
門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圍著網,走廊的光線又不是那麼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誰?」我以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遲疑的說。
「我是,找誰?」我禮貌的再問一次。
她抬起頭來,那弧形的嘴唇有點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聲說︰「我是宋榭珊。」
我倒退一步,結結巴巴的說︰「你——快進來!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保羅呢?路加?」
她緩步走來,我關上門。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熱茶。」我為她月兌大衣。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臉,眼神卻是平靜的,她說︰
「季先生,我是私逃出來的——」
「什麼?」
「他們不知道我走了。」她說。
我一時沒會過意來,只懂得呆呆地看著她。
「我不能夠再回去,」她說,「一時只能到你這里來打擾。」
她一件隨身行李都沒有帶。
「如果他們問起,請你代為隱瞞一下。」
「你出來多少天了?」我一時想到許多困難,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這時候,瑞芳自廚房出來,她看了客人,間︰「是哪一位?」
我說︰「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嚇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隨即迎上去,「歡迎歡迎,就快開飯了,你一定要留下來與我們吃飯,不過這里地方淺窄,你不要介意。」
我說︰「瑞芳,我們的客人可能要在這裹住幾天。」
瑞芳連忙說︰「我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盼妮捧出熱茶,她說︰「宋太太,你喝茶,我們馬上開飯了。」
榭珊道謝,她說︰「真羨慕你們的家。」語氣是由衷的。
我一直渴望見到她,能夠再听她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洋裝,她脖子上戴串滾圓的珠子,映出柔和的光,雙頰上仍然帶著那抹奇異的血色。
她竟會在我們家中出現︰
她說︰「我不會打擾很久……」
我阻止她,「請不要說這種話,我們很樂意接待你。」
盼妮很快的把飯菜都端出來擺好,我聞到香噴噴的炸魚。
盼妮說︰「宋太太,請過來。」
瑞芳也出來了,「請,不要客氣。」
大家坐下的時候,盼妮忽然說︰「我從沒見過宋太太用飯,宋太太給我的感覺,仿佛不需要吃飯似的。」
榭珊一怔,然後笑一笑。
我連忙說︰「盼妮,不得沒規矩。」
盼妮夾菜給榭珊,「宋太太,多吃點,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真多虧了這個女兒,她的天真熱誠緩和了氣氛。
榭珊吃得極多,她仿佛很餓,添了兩次飯。
瑞芳問︰「菜還合口味嗎?」
她答︰「太好吃了。」
是盼妮先笑的,我們兩夫妻也放心的微笑。
飯後我們把榭珊安置在客房中,瑞芳對我說︰
「仿佛民居里來了一位皇後娘娘,手足無措,又不敢多問她話。」
我安慰她說︰「你表現得很好。」
「盼妮才大方可愛呢,」她說,「她真長大了。」
「嗯。」我說。
那一夜我與瑞芳都輾轉反側。
一會兒我說︰「宋家明的手下耳聰目明,此刻—定知道榭珊在我們這里。」
瑞芳說︰「沒想到那麼樣的神仙眷屬也會吵架。」
我說︰「我想問問她,如果真不打算回宋家,得找個房子住。」
瑞芳說︰「真有你的,這種話怎麼問得出?」
天朦朧亮,我總算合上雙眼。
「七點半的時候,鐘點女工來上工,一路砰砰 摔門,埋怨,我睜開眼楮,看看身邊,瑞芳已經起床。
我連忙起床梳洗穿衣,盼妮端上早餐給我。
我邊吃邊翻閱報紙,「你們都是晨早鳥。」
「我們早?」盼妮轉身子過來,「宋太太才早呢。」
我差點摔了杯子,我忘記她在這里!
做過太多的夢看見她出現,等她真的來了,反而像做夢。
我問︰「她睡得好嗎?」
「很好。」盼妮說,「剛才她在廚房幫我煎蛋,她問我︰‘你為什麼瞪著我看?’我情不自禁的說︰‘宋太太,因為我從沒見過像你那麼美麗的面孔。」盼妮聳聳肩。
「真沒禮貌。」我說。
「我是真心這麼想。」
「她現在在哪兒?」我問。
「爹,你真怪,你怎麼不出去看看?我要上學了。」她轉身出房。
我閃閃縮縮的走到書房,榭珊正坐在那里與瑞芳說話。
我咳嗽一聲。
瑞芳連忙站起來︰「少堂,你過來,宋太大有事跟我們商量。」
我坐下。
榭珊穿著一條袋袋牛仔褲與寬身毛衣,明明是盼妮的衣服!頭發仍然盤在腦後,卻有說不出的調和,榭珊永遠是美女,不管做什麼打扮,她本身就是一幅圖畫。
她的手疊放在膝上,她平靜的說︰「我決定不回去了。」
瑞芳不出聲。
「我考慮很久,覺得無法與宋家的人共處。所以走了出來,我知道在你們家久住會引起不便,季先生、你可否代我找一所房子?」她問。
「你—個人——」我猶疑。
「我會照顧自己,」她很堅決,「我可以學。」
瑞芳說︰「少堂,我認為宋太太,應在我們這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