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說︰榭珊變了。
她人還沒到,聲音已經響起,「季先生——」
我站起來,榭珊出現在我面前。她打扮發式都如舊,完善的面孔,還是雪白,那種顏色像半透明的瓷器,可是雙頰上,從前沒有的,現在添增了一抹淡紅的血色,使她看上去更美艷,又有點詭異。
我看得呆了,美如天仙,美如天仙!
她握住我雙手,「季先生,我們都在想念你、孩子好吧?」
我回過神來,「很好,謝謝你,多虧宋醫生。你呢?」
「現在沒事了,」她說,「如果不是湊巧找得到O負型血的話,恐怕我已不能坐在此地。」
約翰與路加唯唯諾諾的退出休息室。
榭珊嘆口氣說︰「你來了就好,我也有個說話的人,他們那三兄弟,見了我只會必恭必敬的站著——真多余!」她微笑。
她是變了,變得活色生香,單說兩句話,已經有好幾層表情,我看著她,巴不得這樣坐著听她說上一輩子的話。
忽然我明白馬可的意思,我胸中一涼,馬可太痛苦了,對著一個這樣的榭珊,這可憐的孩子無法控制自己。
榭珊又說︰「馬可的事——是我害了他。」
我低聲說︰「他不該生在宋家。」
「是我害了他。」她用手帕拭淚。
她竟然哭了。
我忍不住說︰「榭珊,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是的。自從傷愈以後,我的喜怒哀樂完全失去控制,我不住的說話,心中藏不住東西,季先生,我很擔心自己。」她說,「我又會想念朋友,晚上失眠,這都是以前所沒有的事。」
我呆呆地看著她。
「宋家的人不能沒有涵養。」她有一絲驚惶。
「宋醫生怎麼說?」
「他不在這里,他在東南亞。」她欲語還休。
「你再休養一段日子,包管無事。」我安慰她。
她點點頭。
「或許是因為馬可的緣故——」我說,「你一定很傷心。」
她抬起寒星般的眼楮,眼神的轉變引起寶光流動。她說︰「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這是一雙令人樂意為她泥足深陷、赴湯蹈火的眼楮。
我轉過頭去,不敢逼視。
我踱到窗前,院子外一片花海,都是白色風信子。
我迷惘了。
我應該離開這里,這個地方像太虛幻境,美女的語聲,濃例的花香,一切都這麼困惑,遲了恐怕月兌不了身,這是一個陷阱,看上去與現實無關,其實我知道他們的陰謀。
離開,但是我開不了口,內心底層,我非常想留下來,在這里,一切都是現成的,我並沒有什麼奢望,就為他們整理資料,與榭珊說說話,一輩子是很短暫的事,何必再離開這里投入紛爭的世界,寫那種上不了台盤的小說,每個月緊張地看暢銷榜上有沒有名字……
我不想再出去。
我轉頭跟榭珊說︰「他們曾邀請我留下來。你認為怎麼樣?」
「我不贊成,」她說,「這里爭權奪利的事,最好不要參與,你並不像他們,熱衷權力,將來你會像馬可般痛苦。」
「可是外頭的世界還不如這里寧靜。」我說。
「季先生,相信我,你現在看見的是—個假相,馬可向你提出警告,別忘了。」
馬可說過,他留在這里,純是為了榭珊的緣故。
而我呢,難道不是為了她不想離開?
「你呢?」我沖口而出。
「我生了斯長于斯,這里是我的家,離開這里,你叫我上哪兒去?」她悲哀地說,「宋家明是我的丈夫,我死也是他家的鬼。但你是外人,你可以置身事外,有暇來看我們,你始終是宋家忠誠的朋友。」
我說︰「宋家是待我不薄的。」
榭珊說︰「你走吧,記著我的話。」
我看著她。
「我們說得太久了。」她站起來,拉一拉喚人鈴。
路加走進來。
榭珊說︰「你陪陪季先生,我還有事。」她匆匆走出去。
我與路加之間沒有話,再談幾句之後,他陪我到西廂參觀宋家的油畫,一列收藏室都有溫度與濕度控制。
我道︰「你們真是富可敵國。」
路加的笑聲中將點狂態,「富可敵國?說得好。」他毫不避忌的指向一幅熟悉的掛圖,「這便是我們未來的國家!」
我已經沒有太多的驚異,宋家的野心從頭到尾沒有隱瞞過我。
我看著宋路加意氣風發的樣子,心中萬分感喟,他們兄弟間,最溫純的只有馬可。
他說︰「我對馬可很失望,他是一個懦夫。」
我有點憤慨,「在你眼中或許是。」
路加凝視我,「性格支配命運,我們一生下來便得面對責任,逃避有什麼幫助?馬可不夠堅強,沒有資格做宋家的人。我為他難過,他是我兄弟,但我不會同情他。」
「你心腸太硬。」我說。
他不發一言,我們兩人僵持著。
棒一會他說︰「季兄,將來你會明白——」
「我的眼光是凡人的眼光,我永遠不會明白。」
「你跟榭珊一樣,」他說,「馬可的事使你們悲憤過度。」他停一停,「不過,季兄,我保證最多一年之後,你的看法會得改變。」
我瞪著他。
「吸收你是我的主意,」他坦白,「我相信我的眼光不錯。」
「我想明天一早走。」我說,「我已見過榭珊,告訴宋醫生我對他的恩典沒齒難忘、雖然他很客氣,並沒有勉強我,但是他隨時需要我的時候,只需一聲通報。」
「很好,」路加說,「我會告訴他。」
「請你帶我回寢室。」
「馬可留給你的東西包括——」
「睹物思人,」我抬起頭,「就讓它們留在這里好了。」
路加牽牽嘴角,沒再說話。
第二天走的時候並沒見到榭珊。
太美麗的東西往往帶一種妖魔氣氛,見不到她,也是好事。
第六章
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問︰「你到宋家去?怎麼不與我同往?一起道聲謝,人家心中也舒服點。」
我不出聲。
她很興奮,「眯眯又有進步,她與正常孩子無異,已懂得訴苦與打小報告,很會使壞呢!要換護士,因為這一位不讓她吃糖。」
「這叫進步?」盼妮不服氣。
瑞芳說︰「難道還不比以前呆呆鈍鈍的眯眯?你們真是。」她很快樂,「多年來的心事總算放下來了︰「
我只好微笑,「眯眯現在壞得很,你別淨寵她。」
「寵了也應該,這孩子死里逃生。」瑞芳說。
盼妮說︰「我覺得眯眯根本不是眯眯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搶我頭上的發夾,差點拉月兌我頭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現在她不但能保護自己,還能侵略別人,好現象。」
瑞芳說︰「我一想到這點,心中便不住念佛。」
盼妮說︰「爹,你仿佛不高興。」
我說︰「怎麼會,我當然高興。」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著暗色的旗袍,梳著發髻,但生命開始注入榭珊,她不會再跟宋家明下整個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听彈詞。
我無時無刻的想著榭珊的一舉一動與她謎樣的身世,我對她全無褻瀆之意,但心中無法將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對她懷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棄了她。
瑞芳有著所有女人的敏感,她應該發覺我這個轉變,但因為眯眯的緣故,興奮中無暇注意許多細節。
我的經理人這一陣不住上門來威逼利誘,要我動筆。
「寶貝,」他說,「你擱筆罷寫,叫我吃西北風?」
我說︰「你另請高明好了。」
「听著,ST——」
我吼道︰「你听著,我不高興寫,你就別來煩我!」
他氣白了臉,「合同上是一年一本書,我可以控告你違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