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敲門。
房里的語聲停下來。
「誰?」是宋總管的聲音,不怒猶威。
「我。」若不是應允了宋榭珊,我早拔足而逃。
他拉開了門,很意外,「季少爺。」
「馬可在里頭嗎?宋太太叫我來喚他。」我說。
馬可臉色灰敗地站在一角,听到我的聲音轉過頭來。
我盡量以自己人的語氣來說︰「你怎麼又惹你爹生氣了,還不賠禮?」非常以熟賣熟的樣子。
誰知馬可像條牛一般,他問︰「我有什麼錯?」他雙眼充滿血絲,「我只要你們放我走。天涯海角,永不回頭,我願意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你們另外找死士去!」
「你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宋總管一掌摑過去。
馬可退後兩步,他掩著臉狂叫,「我並不要被養在宋家!我情願死!」
「那好,」宋總管一手揮開我。「那你就死在我跟前。」
老頭子自罩衫下掏出手槍,瞄準兒子。
我嚇得呆住了,從沒見過這種暴力場面,更沒想到他們兩父子會對著外人火拼。
只听見宋馬可慘叫一聲,他撲過去。
我听見老頭子開槍,宋榭珊沒聲沒息的沖進來,擋在馬可身前。
我飛過去抓住老頭子的手臂,奪過手槍。
我看到宋榭珊的胸脯滲出一片血漬,深色的衣料染濕了上身,她慢慢倒了下來。
我驚呆了。
馬可扶著她,也像不置信。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血,我听見自己說︰「叫醫生,叫醫生。」
宋家明忽然出現,他一貫的沉默,推開馬可,低頭替他妻子驗傷。
他低低地跟宋老頭說︰「你撥電話到醫院去叫救傷車.叫他們準備O負型血液。」
馬可站起來,面色蒼白,向外走去。
我叫︰「馬可,你往什麼地方去?」
馬可答︰「我哪兒來,哪兒去。」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說︰「讓他去。」
這時馬可的兄弟都趕到小書房,個個面如土色。一間書房靜如墳墓。
宋家明對我說︰「季先生,你請回去休息。」
我點點頭,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面色很寧靜。就跟平時一樣,就算在平日,她的臉也沒有生氣。
我說︰「我的血是O負型。」
宋家明點點頭。
我模了很久才回到房間,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問︰「你上哪兒去了?我擔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來。
「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你臉色發綠?」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敘述一次。
我說︰「你帶著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問。
「我不能趁亂月兌身。」
「宋太太可有性命之虞?」
我指指胸口,「一槍中在這里。」
「馬可呢?」
「唉!」
「快,帶著盼眯走。」我說。「衣物都留下來,你們快到飛機場去。」
有人敲門。我看—看瑞芳,心中慌亂。
瑞芳說︰「進來。」
來人是宋約翰。
他說︰「少爺叫我把季兄一家送到飛機場去。」
他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
我說︰「她與孩子可以馬上走,不必收拾了,我則想多留一兩天。」
宋約翰有點意外,他揚起一條眉毛,「那也好。」
瑞芳抱起盼眯,我替她披上大衣,跟著宋約翰出去。車子開到飛機場,我看著瑞芳與盼眯上飛機。
宋約翰跟她說︰「季太太,孩子的病,將來再說。」
瑞芳跟我說︰「你快回來。」
我點點頭。
遍程中我與宋約翰很沉默。
終于他問我︰「嫂夫人可知道我們的計劃?」
我說︰「沒有,我只告訴她馬可激怒了宋總管,宋太大因此受重傷。」
「謝謝你。」他說。
一直回到家,我們沒有再說話。
車子經過大門,直駛了十分鐘才到二門。我心中有個奇異的想法︰若果死在這個地方,過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知道。
與宋約翰—起吃晚餐,我反常地吃了很多。
宋路加忽然出現。
他開門見山︰「季兄,你的血型是O負?」
「是。」我說。
「可否請季兄幫忙?」
「可以。」
「請到這邊來。」
我跟他到一間精致的小房間,有一個外籍白衣護士守著簡單的儀器,在那里,三日內,每日我輸出二品月兌的血。
我沒有問任何問題。
每夜我累極而睡。
接到瑞芳自紐約拍出的電報,一顆心落了地。
三天之後,宋約翰奉命送我回紐約。
我問︰「宋太太——」
「她平安。」他簡單的說。
他叮囑我幾件事︰令我停止寫作一年、馬上搬家、一家人沒事別亂走。
我都應允下來。
抵達紐約,三天之內就搬了房子,反正我岳父在紐約有的是公寓。
我的心境卻久久不得平靜,並且肯定這一件事尚未結束。
我覺得生活悶膩,後悔沒有答應成為宋家的—分子。
三個月的寧靜生活今我發慌。
瑞芳問我︰「你是否擔心宋榭珊?」
我說︰「不,我知道她會復元,宋醫生一定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我只覺得自己沒報知遇之恩.為此煩躁。」
瑞芳說︰「我可沒要求你為朋友兩肋插刀。少堂,有很多事我肯定你沒告訴我,我覺得宋家不簡單。」
我否認︰「他們會把秘密告訴我?」
瑞芳說︰「宋家可沒把咱們當外人。」
餅農歷年在香港鮑家,鮑老先生堅持新年要熱鬧喧嘩。
盼妮一到便尋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齋,瑞芳帶著盼眯服侍老人家,承歡膝下。
鮑家布置豪華,氣氛融和,我的中國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鮑,呵,家與國的觀念在此。
吧革命的事業並不適合我,基本上我是一等良民,懦弱的好人,外界的大事對我沒有切膚之痛,事情如果不臨到我頭上,得過且過,除非自己妻女受到侮辱……
我不能學譚嗣同、秋瑾,我會害怕,人家拿槍一指,我就魂魄齊飛;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計太高。
我惆悵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結果我頹喪起來,日日躺在岳父家喝最好的拔蘭地。發最俗的牢騷,然後跟鮑船王去選焙盆栽。
那日我與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見盼妮奔出來,我還沒打開車門,盼妮便一臉喜色的問︰「你猜誰來了。爹?」
「誰?」我沒有興趣。
「馬可哥哥。」盼妮說。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來,她也知道事情來得突然。
我連忙問︰「他在哪里?」
「在書房等你。」
我急步進屋子。
「馬可!」我揚聲。
馬可自書房走出來,臉容憔悴,一腮于思。
「馬可!」我忍不住擁抱他,「稀客,怎麼來的?」
他說不出話。
我轉頭對盼妮說︰「你幫媽媽去做兩盤子冰淇淋招待我們。」
瑞芳知趣地引開女兒。
馬可低著頭,我等他的情緒平穩下來。
「近來如何?」我試探著問。
「我見過榭珊了。」他抬起頭。
「她怎麼樣?」我也非常關心。
「她在恢復中。」
「他們的計劃呢?」我又問。
「如常進行。」
「將有很多人犧牲?」
「不能避免。」
「會不會引起時局紛亂?」
馬可麻木的說︰「我不知道。」
我仰起頭,「你三哥或者會說︰強者有權控制弱者的命運。但是我不這麼想。」
「榭珊——」他停一停,「傷愈後性格上有很大的變化。」
「啊?」我問,「什麼變化?」
「很難解釋,她不比從前了。」
我想到我做過的夢,宋榭珊滿身血污的轉頭向著我笑,兩頰晶瑩如玉,我驚怖之余魘醒,醒了卻有無限留戀。
我低下頭。
「你們可好?」馬可問我,「小面孔呢?她可好?」
我說︰「宋醫生或者是對的,我想小面孔是最快樂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