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陪你去洗把臉。」
毫不諱言,我對這小子有特別好感,是否因為盼妮的緣故?
馬可說︰「這整個計劃是瘋狂的自殺行為,他們每個人都知道行不通,但還是一意孤行,漫無目的地犧牲。」
「馬可,我不明白你的話,」我很坦白,「這也許是你們宋氏家族的秘密,你別對我透露太多。」
他低頭.把我的話回味良久。
「不要緊,」我笑,「年紀輕輕,總是沖動。」我停一停,「馬可,有一句話我想問你,你覺得小女盼妮如何?」
馬可茫然問︰「盼妮?」
我硬著頭皮︰「實不相瞞,盼妮對你很有好感。」
馬可這才會過意來,他微笑,「季兄,我這一生,如我兄弟一樣,沒有打算成家立室。」
我很詫異,「為什麼?我正想問,令兄與你一表人才.卻都是孤家寡人,難道要求太高,難覓淑女?」
「我們身負使命,無謂誤己誤人。」他說。
我心中暗暗吃驚。
「況且,」他抬起頭,「我心目中只有一個女人,我對她的愛念至死不渝。」
我忍不住問︰「是令堂嗎?」
「不,我們自小喪母,對母親有懷念無感情。」
莫非年輕的馬可另有傷心史?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我不便追問。
誰知他自己說了出來︰「是宋榭珊。」
我「唉呀」一聲。
馬可苦笑,「不管你們怎麼想,我只愛她—人。」
我把手擱在他肩膀上,「馬可,你年紀很輕,來日方長,天涯處處有芳草,何必這樣死心眼?」
他看著我,「我的日子不長久了。」
我一方面覺得他的話當不了真,另一方面鼻子卻酸起來。
「馬可,別說了。」
「季兄,我勸你一句,你趕快收拾了行李離開這里,你好端端的,別卷入漩渦。」
「可是我孩子明天要由宋醫生動手術。」我說。
「天下又不是只得宋家明一個腦科醫生。季兄,你是聰明人,恐怕早已看出端倪,如果你堅持留著不走,他們會以為你默允幫手。」
我攤攤手,「馬可,明人之前不打暗話,你們即使要搞革命,我不過是個寫小說的人,有什麼利用價值?我能幫上什麼忙?」
「二哥要你整理資料,把宋家過去發生的事與將來的計劃公諸于世,你知道得太多之後,就算事後離得開這里,宋家有的是敵人,他們不會放過你。」
我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馬可這一番話我怔怔的听在耳中,盡避日頭溫暖的照在身上,我雙腳卻似踏在雲中。
我問︰「這個計劃進行有多久了?」
馬可說︰「遠在我出生之前,我是為這個計劃而來到世界的,連宋家明本人都是一具傀儡,為了某人的私欲……」他悲哀地仰起頭。
「你們——如果你們不贊同這個計劃,難道不能夠反抗?」
「我是為了宋榭珊留下來的,她是最無辜的一個.我總得照顧她。」
我說︰「宋家明本人——」
「他並沒有權欲。」馬可說。
宋二遠遠走來。
他跟馬可說︰「爹找你。」
馬可不再分辯,轉身就走。
宋二深意的看我一眼,「馬可對你說了很多?」
「不少。」我說。
他不出聲。
我問︰「他說的那是事實?」
宋二不答。
我沉默一會兒問︰「為什麼找上我?」
宋二說︰「季兄,你的話說錯了,是你千辛萬苦的找上了我們,記得嗎?」
我的臉漲紅,有點怒意,我把他們當朋友。他們卻來這一招。
我冷冷的問︰「現在即使離開這里,我想也已經太遲了?宋家明的敵人早已盯住了我?」
宋二嚴肅的說︰「季兄,有些人默默的活一輩子——」
我吼叫︰「我情願默默的活一輩子,也不會做你們這種夢!什麼人上台做什麼,對我這種老百姓有什麼關系?」
宋二嘆一口氣。
這時候有人接口說︰「季少堂,你親口說過,你還是中國人,你沒有放棄國籍。」
我轉頭,看到宋路加。
他的臉英俊而冷酷。
「這項行動對中國有什麼益處?」我責問,「發動這種行動對中國有什麼益處?」
宋路加抓住我的衫領,把我揪到他面前。
我還在叫嚷︰「為了眷戀過去,你們企圖把時間留住,為了某些人的富貴榮華夢——」
「夠了!」宋二大喝一聲,「放了他。」
宋三放下我。
宋二說︰「他不會明白,放他走。」
宋三說︰「他知道得太多。」
宋二說︰「不相干,即使他能夠把整件事寫成一本小說,人們也不過當他吹牛。」
我叫道︰「我與你無怨無仇,你們競這樣陷害我。」
宋三說︰「季少堂,我們于你卻有恩,別忘了海德公園。」
我怔住在那里。
我問︰「整件事是陰謀,是不是?從海德公園開始……」
宋三打斷我︰「憑你?二哥,這人是塊朽木!」
宋二說︰「我看不是,季兄一時受了點驚嚇,神志不能鎮定,休息一下我們再說。」
他們兩人迅速散開,任由我獨自慢慢走回大屋。
我坐在房間里很久,渾身顫抖地考慮這件事,終于決定馬上離開。
正當我要揚聲叫喚瑞芳,有人輕輕敲門。
「誰?」我問。
「是我。」聲音溫柔低沉。
我拉開門。
宋榭珊站在那里。
我震撼地看著她。
「季先生,听說你要離開。」
「我——實在是不得已。」我說,「請你原諒。
她微微點頭,像是很諒解的樣子。
「這件事太重要,牽涉太廣,恕我不能從命,我不是不懂得好歹,我是個胸無大志的小人。」
她緩緩坐下。
她的美貌令我目眩心馳,我慚愧的說︰「宋太太,原諒我,我是個有家小的人。」
「那麼你是要走了?」她問。
「是,」我坦白的說,「事實上我準備馬上離開。說起來太不夠朋友,但——」
宋榭珊凝視我。
我益發黨得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羞愧萬分。
「季先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不知季先生肯不肯幫忙?」
「你講。」我來不及說。
她微微一笑,「季先生,馬可年輕,有些事得罪了他父親,宋總管一直生氣,現在把他叫了去听教訓,我不便相勸,季先生是客人,應當有幾分面子,我想請季先生去替馬可說幾句好話。」
「自然,」我問,「他們在哪里?」
「在小書房。」
我說︰「請你帶路。」
「好的。」
這間大廈起碼有七八十間房間,沒有她帶著,一輩子也找不到地方。
宋樹珊走在我面前,她穿著一雙繡花鞋,一襲深色絲旗袍,頭發盤在頸後。
那件旗袍有點長,垂在小腿,隨著步伐飄動,她的腳步沒有一絲聲息,只看見幽暗的光線落在絲衣服上,閃爍出她的身型,雪白的後頸,雪白的手腕。
我覺得她像一只鬼。
倩女幽魂的故事閃人我的腦袋。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古代的書生不介意女鬼入夢,這樣寂然、淒艷的鬼,溫柔平和地提出她的低微要求。叫人怎麼拒絕呢。
我隨著宋榭珊走過重重游廊,花園傳來濃烈的杏仁香,這是宋老二種的改良風信子花。
我們像走了一世紀那麼長,終于她轉過頭來說︰「到了。」
宋榭珊完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在黃昏的太陽下,那種瑰麗的詭秘,使我渾身不適。
「在這里。」
我點點頭,敲敲門進去。
小書房。
我看到的是近一千呎的房間,完全沒有亮燈,左角有一扇門,門縫有光線及聲音透出來,我想他們一定是在那里。
我再過去敲門。
侯門深如海,我這才明白了。
宋榭珊在侯門到底有多少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