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芳答︰「睡著了。」
瑞芳的應對姿態非常得體,但是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她對盼眯醫病這件事是緊張的,甚至可以說她這次在聖誕到瑞士來,百分之九十九是為了替盼眯動手術。
當天晚上我們看到了約翰、保羅與路加。他們三兄弟侍立在宋家明夫妻身邊,的確恭敬有加,但卻又沒有下人的意味,我注意到當宋氏夫妻坐下的時候,他們三兄弟仍然站立。只有吃飯的時候,大家才一起坐。
馬可沒有回來。
宋家明決定第二天清晨,趕在節日前替盼眯動手術。
瑞芳在客房里難以成寐。
我坐在那架翡翠屏風前與她談別的事。
我說我一生中沒見過美女,其他的女人看上去只要順眼便算是美女,可是宋榭珊的容貌能夠令人為她赴湯蹈火。
瑞芳說︰「她一整夜除了微笑,並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美是美麗,可是不像活人。」
我點點頭。
「連年齡都看不出來,說她二十五可以,三十五也可以,毫無蛛絲馬跡可尋,整個人是一幢大理石像,」
我問︰「她今天可沒有戴首飾,她瓖了那麼多首飾干嗎?」
端芳說︰「這倒可以理解,我也不戴首飾。咱們家到底也不是暴發戶,女人們上超級市場也得戴著幾百卡拉鑽石。」
我打個呵欠。
「如果他們真是我們想象中的他們……」瑞芳說。
我說到正題上去︰「你是決定要為盼眯動腦部手術?」
「是。」
「女兒是你生的,」我說,「這種決定由你來做比較好。」
瑞芳把寧波人的倔強施展出來,「我知道危險程度強,但是我已經決定了。」
「她會有生命危險?」
「不會,宋家明醫生是國手。」
「國手也不是神仙。」
她沉默。我走過去看盼眯,她睡得正熟。
瑞芳一直坐到天亮,我睡醒時張開干澀的眼楮,看到她坐在窗前。
我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朝窗下一指。我看到一整個園子的風信子花。
宋醫生把盼眯帶到醫院去,又帶了回來。手術的時間最後定于明早。
盼眯抱著我的脖子,偷偷的笑,然後跟我說︰「爸爸,我看到有很多白鴿。」
我听不明白,看著瑞芳。
宋夫人這時微笑說︰「在醫院馬可看她無聊。變魔術給她看。」
瑞芳笑問︰「是變白鴿?」
「是。」
「馬可來了?」我問。
「是。」她仍是微笑。
瑞芳說︰「沒想到馬可還能變魔術。」
她與宋榭珊攀識起米。
宋榭珊很平易近人,她安慰著瑞芳︰「家明的手術做得很好,你不必擔心,明天我們去看他。」
瑞芳蒼白起來,「看手術?不不,我不去。」
就在這個時候,宋馬可推開會客室的門進來。
幾日不見,他益發英俊了,一只手上纏著紗布。他先叫︰「榭珊——」然後看到了我們,「季兄。」他跟我打招呼。
宋榭珊跟他說︰「你爹爹找你呢。」
「我這就去。」他說。
瑞芳笑︰「多謝你變鴿子給盼眯看。」
「哦。那是我拿手好戲。」他眨眨眼。
宋榭珊再提醒他︰「你爹找你。」
宋二進來,繃著臉跟他說︰「爹找你。」
馬可一轉頭就走出會客室。
第四章
宋二好不容易才把怒氣壓下去,才跟我說︰「對不起。季兄,真是見笑了。」
我忙答︰「年輕人多數這樣。」
宋榭珊說︰「我也早說過,馬可只是年輕。」
宋二不怎麼敢辯駁,他對宋榭珊恭敬有加,他說︰「幸虧季兄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這四個字,他們已經提過多次,我認為最後他們會提出一個我不能拒絕的要求,使我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究竟他們要我做的是什麼事?我這個人並無利用價值,我只會寫幾篇小說,除此之外一竅不通。
宋二說︰「少女乃女乃不該讓馬可直叫名字。」
「何必拘泥。」宋榭珊說。
「家有家法。」宋二答。
宋榭珊只是笑了一笑。
我仍覺得宋榭珊沒有喜怒哀樂,別人的感情至少會在雙眼中露出來,但是宋榭珊連眼楮里都不起一絲變化。瑞芳說得對,她是一尊大理石像。
宋二帶我們在大屋四周游覽。
宋二是個可敬可愛的人,我益發覺得與他如兄弟一般,異常合得來。
「這間屋子以前的主人是一個遜位皇帝,因此裝修得很好,我們不過搬了點擺設來,一應俱備。」他說,「我們少爺很怕熱鬧,他喜歡靜。」
我們走在花園中,心曠神怡,瑞芳說︰「家父也喜歡靜,可惜他總是放不下事業,不能找到—處這樣的地方退休。」
宋二說︰「鮑老先生也許可以放一段日子的假。」
瑞芳說︰「我會回去勸他。」
我笑說︰「這里最懂得養生之道的恐怕是我,一年才寫三個月的稿子,其余的日子掛名做研究,其實是閑蕩。」
宋二改正我︰「是閑雲野鶴。」
園子的一角飛出一只只鴿子,我很詫異。
宋二說︰「是馬可,馬可遲早要被父親剝皮的。」
瑞芳笑出來。
我們走近去。
我看見盼眯穿著一套粉紅色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張小凳子上。
在她面前有一個小型舞台,馬可站在舞台上,打扮成小丑樣子,做著啞劇的手勢,在肩膀上、腋下、背後,不停地變出一只只白鴿,神乎其技,看得我們眼花繚亂。小盼眯猛笑,拍起小手。
瑞芳驚嘆︰「呀!真沒想到馬可會這一套。」
「雕蟲小技!」宋二不以為然。
馬可看見我們,向我們招手,我老實不客氣,坐在草地上欣賞起來。
只見馬可把白鴿無窮無盡的變出來,揮上天空,任由它們自由的飛走,甚至是扭扭身子,或是捏一下手指,都有白鴿隨時出現。
終于他一鞠躬,表示表演完畢,我大力的鼓掌。
他走下台來,小盼眯撲上去,他抱起盼眯親她的臉,「我的小面孔,可愛的小面孔。」
瑞芳笑,「你叫她什麼?」
「小面孔,你看盼眯的臉多小巧精致。」
瑞芳高興地說︰「我從沒听過更美的綽號。」
「謝謝你。」馬可也很開心。
我笑著對盼眯道︰「眯眯,你現在有個名字叫小面孔。」
瑞芳說︰「難得你們都不嫌眯眯。」
馬可坐在草地上,凝視小盼眯的憨笑,然後說︰「我們之間,她是最幸福的。」
宋二說︰「馬可的廢話最多。」
我看瑞芳一眼,瑞芳輕輕提醒我︰「宋醫生也有這個說法。」
宋二跟他弟弟說︰「馬可,你在這里也是耗,左右沒事,還是回紐約去吧。」
馬可不悅問︰「這難道不是我的家?」
宋二說︰「你把這里當家,就該听爹的話,守著點。」
馬可「霍」地站起來,「二哥,這些人當中,就數你最了解我,你也這麼朽腐,現在什麼年代了,你們還做夢!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會成功的。」
「馬可!」宋二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馬可指著他︰「二哥,你想想看,你仔細想想,難道我竟說錯了?我們一家子連宋家明在內。為什麼而生,又為什麼而死——」
「夠了!」宋二暴喝一聲。
瑞芳與我丟一個眼色,我連忙把馬可拉在一
邊。
瑞芳對宋二說︰「我們到那邊走走,我喜歡那片白色風信子,好清幽的一陣杏仁香。」她頓時把宋二拉開了。
這邊馬可還在吼︰「二哥,一切只是幻像,你們何不醒覺?」
我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麼,但忍不住拍一下馬可的背脊,「好了,好了。」
我與馬可繞過噴泉。
我教訓他︰「你怎麼跟哥哥吵架?」
他悲哀的垂下頭,臉上小丑的化妝是那麼明艷,看上去更加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