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因為你爸爸姓蠢,蠢材的蠢。」
盼妮知我不悅,所以走開了。
我說︰「來,老婆,陪我下一盆圍棋。」
瑞芳懶洋洋的說︰「你那手屎棋,算了吧。」
她還是搬出了棋子。
我說︰「一下棋我就想起台北故宮博物館的那套碧茜墨晶棋子,真是一流。」
瑞芳抿著嘴笑,「再寫一套《黃河與我》吧,說不定可以買得起。」
我說︰「豈敢,寫罷黃河,再寫《珠江與我》,怎麼樣,這根本是個混的世界,人人各施其法,你吃醋呀?」
瑞芳做掩嘴葫蘆。
聖誕時,我們接到宋家的帖子,閡府統請,叫我們到瑞士去住一陣子。
盼妮說︰「現在有錢人都不住紐約,公公也不住紐約,有錢人都住瑞士。」她嘆口氣,「我討厭公公—天到晚在錢眼里鑽,可是沒錢又沒有真諦。」
瑞芳笑問我︰「你女兒在說什麼呀?」
「她?她感情無法發泄。」我說,「嚼蛆。」
「我們去不去?」瑞芳問。
我說︰「我也不知道。」
瑞芳說︰「也許宋醫生想瞧瞧盼眯。」
「盼眯很好,她不是已能夠用筷子吃飯了?」我很反感,「你非要把她變成為一個天才不可。」
瑞芳不響。
但是宋家的人實在太周到,我們正在猶疑問,宋老三已經特地登門來看我們了。
他問︰「你們見到馬可了?馬可有沒有問起賽爾斯族的歷史?」
我說沒有。
「這老小子。可是他托我送一樣東西給季兄,」他取出一只包裹放桌上。「同時我們少爺希望季兄一起拔冗到我們那裹住幾天,少爺想瞧瞧盼眯小姐。」
瑞芳說︰「當然,當然,我們一定到。」
「這一陣少爺實在是忙,否則一定親自來請,」宋路加笑,「少女乃女乃呢,十年也不出一次門,她是難得離開屋子的,所以只好由我代表,季兄準備好,只要撥一個電話給我。」
「太感謝了。」
盼妮一直在旁邊靜靜的听,一臉的盼望。
我猶疑一刻問︰「馬可呢?到時會不會見到馬可?」
宋路加說︰「馬可不會回來。」
我問︰「聖誕也不回家?」
「馬可有事激惱了家父,家父見到他心煩,所以暫時叫他離得遠遠的。」
「啊。」我看盼妮一眼。
「季兄。」
「何事?」我問。
「季兄現在是自由作者?」他忽然問一句。
「是。」我答。
「我們少爺有意思邀季兄整理一點資料。」
我說︰「義不容辭。」
「好極了。」他站起來告辭,「到時交予你過目。」
盼妮一听馬可不在,根本不打算到瑞士去,情願留在紐約參加同學們的派對,我很反感,盼妮應該走一趟多謝宋夫人。
瑞芳偏要她回香港陪外公,盼妮初步也答應下來。
所以最後啟程往瑞士的只有我們三人。
我叮囑盼妮,讓她告訴外公,農歷年我們一定回香港。
出發之前瑞芳照例又緊張起來。
她說︰「這一回我們一定可以見到宋榭珊。」
宋家在瑞士的房子大概可以算是「總部」了。
瑞芳說︰「以我父親的能力,也絕對辦不到這樣的房子,」她實在是詫異,「宋家到底是什麼來歷?」
我原本想開玩笑,說句,「也許是和坤的後代,或是沈萬三的承繼人。」可是到底沒說出來。
鮑老先生的財產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可是現在他的女兒季鮑瑞芳公開承認他家與宋氏不能比。
瑞芳說︰「最主要有許多東西根本是錢買不到的。」
我們抵步的時候,被宋路加安置在圖書室中。他請我們坐.然後去通知宋醫生,自有女佣人來提我們的行李上樓。
宋總管出來與我們寒喧一番,抱抱盼眯,叫我們到樓上客房休息。
他跟佣人說︰「季先生太太住少女乃女乃隔壁那間。」
女佣推開房門,禮貌地帶我們進去。
屋子收拾得實在整齊,全部中式,有獨立的小客廳連書房。睡房裝飾簡單,放一架檀香翡翠屏風。
盼眯坐在沙發上,抱著洋女圭女圭玩。
瑞芳略為不安。
我說︰「你看你,又在擔心了。」
瑞芳抬起頭,「少堂,我覺得事情很蹊蹺。」
「怎麼會?」我莫名其妙。
「在圖書室你有沒有看到那一列照片?」
「哪一列照片?」
「唉,季少堂,你這個人簡直不長腦袋,」她低聲說,「圖書室書架上那一列銀鏡框——」
我問︰「你看到誰的照片?瑪麗蓮夢露簽名送宋家明的照片?」
「別打岔!」瑞芳沉聲說,「我看到的照片人物全是轉變中國近代歷史的主要角色。」
我抬起頭。
「季少堂,用用你的腦子,你難道還不明白宋家是什麼人?」
我心底一涼,倒不怎麼害怕。
但是我笑得相當勉強,我伸手模模翡翠屏風,「依你說,這架屏風是真的,博物院那座是假的?」
瑞芳說︰「我所不明的,他們為什麼不瞞著我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
「瑞芳,」我與她坐在床沿,「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不必追究朋友的來龍去脈。」
「可是他們有什麼意圖?」瑞芳懷疑的問。
「放心,不會是謀財害命。」
「你還說笑?」瑞芳問,「你不怕會卷入別人的漩渦?」
我搖搖頭。
瑞芳嘆口氣,「只要他們醫得好盼眯……」
有人敲門,我開門,門外是宋路加。
他說︰「我們少爺在書房。」
「好,我馬上來。」
瑞芳說︰「我收拾行李,少堂,你替我向宋醫生說聲對不起。」
宋三帶我走到書房,我看見兩個人正坐在那里下棋,面向著我的是宋家明,背著我的是一個女子。
宋三微笑著向我擺擺手,暗示我坐下,然後他退了出去。
那女子想必是宋榭珊了。她背著我。黑發挽成低低的一個髻,非常普通而老式的樣子。一件黑色絲旗袍是寬身的,我連她的身材都瞧不見。
他們在下圍棋,因為棋盤是特制的一張矮茶幾,所以我把那一盤布局看得一清二楚,同時也看到宋夫人的一只右手臂,她的手臂是雪白的。
我想上前去謝她,但是他們夫妻倆全神貫注的在下棋,我不好意思打擾。
我只是看著他們兩個人。同時又擔心宋夫人會忽然轉過頭來,更擔心她一轉過頭來,而我看到的只是個姿色平常的女人。
棋盤上正在比氣,已到「長氣吃五眼」的結果。白子尚有兩口氣,而黑子也只有一口氣了。
宋夫人執白子,宋家明執的是黑子,看樣子這盤棋還有得下的。
我正看得入神,宋路加又回轉來,看見我還坐在那里,向我笑笑,故意地輕輕咳嗽一聲。
宋家明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我。他馬上笑著站起來。
我剛想與宋家明打招呼,宋夫人卻緩緩的轉過頭來。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臉,便呆在那里,連話都不會說了,只見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臉上無半點血色,更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宋榭珊,我心頭不禁涌出「美若天仙」這四個字來。她肌膚晶瑩如玉,周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似幻似真,實非塵世中人。
我不知道呆了多久,發覺宋家明已緊握著我的手。
我連忙鎮靜下來,結結巴巴地說︰「宋太太,那次在海德公園真是難為你了,不知傷得可重?」
宋家明低低說︰「小事情,小事情。」
這時瑞芳也下來了,她看到宋榭珊,跟我一般的呆住半晌,然後就急急地與她握手道謝。
宋家明問︰「小盼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