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麼時候改用阿彌陀佛,蜜絲佛陀不好用嗎?或是,你的膚質已老化到了回天乏術的地步?’黎如玉惡毒地說,她最大的快樂,就是在何英霞的眼角每天繁殖一條魚尾紋。
‘我會有魚尾紋,還不是你那張賤嘴的陰謀。’何英霞是精明人。
‘只要加我薪,我保證這張嘴吐出來的話會像玫瑰花一樣芬芳。’黎如玉變相要脅。
‘哼,我寧願把錢花在自己臉上,也不會給你糖吃。’
‘當心拉皮手術做不好,肚臍眼變酒窩不稀奇,變酒窩才是新聞。’
‘女人四十一枝花,像我這種正值盛放又懂得保養的人,根本不需要拉皮。倒是你,成天愁眉苦臉,像個小老太婆似的,你所說的警語,還是留著自己用吧!’何英霞不甘示弱。
‘歲月催人老,听說,有些到了更年期的停經婦女,一暝老一歲,早上起來照鏡子,誤以為家里來了個陌生歐巴桑。’如玉也不是省油的燈。
‘我真懷疑,你這張嘴究竟嚇走了多少客人?’
‘我保證,絕對少于你的晚娘臉孔。’
身為晚娘的何英霞氣得一臉豬肝色,一口痰吐不出來,一直在內出血。
看到何英霞的表情,如玉直恨不得立刻騎著一部單車,到菜市場買雞鴨魚肉菜……
做什麼呢?
替何英霞氣壞的身子做大補湯?這是不可能的‘代志’,而是祭拜天地,感謝老天有眼,讓她少年得志,仇敵中年得痔。
由此可知,她們兩人的快樂,是建築在彼此的痛苦上。
‘我的幽默感在你听來是毒藥,但是,剛才那位客人卻當作是迷魂藥,所以買了那麼多花。’
‘要不是你亂說話,依我看,他會把整個花店的花全買走。’
‘對,最好連老板娘也包下。’如玉一眼看穿。
何英霞噤口,豬八戒進屠宰場之心──自我奉上,路人皆知。
趁著今天佔上風的局勢,黎如玉決定把心中的決定一字不露地說出。
‘從下個月開始,我打算晚上去補習班,準備明年考大學。’
‘我不答應。’
‘我不需要你的答應,只是知會你一聲,老板娘。’
‘你想半工半讀,我不會讓你如願的。’何英霞惡狠狠地說︰‘讀補習班和大學的錢,你想從這里賺,門都沒有,只要你敢一個晚上不看店,我就開除你,讓你沒錢讀書。’
‘這兩年來,七百多個日子,除春節不用賣花以外,其他天從早到晚我像守四行倉庫一樣死守這間花店,一個月只領一萬元,吃飯要扣飯錢,住在自己家里還要繳房租,每個月被你七減八扣,剩不到三千元,這種比菲佣還不如的工作,我早就不想干了。’如玉咬牙切齒。
‘你敢辭職,我就把你掃地出門。’
‘求之不得,我早就希望你這麼做,在外面租房子住,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
‘別怪我沒警告你,到時候,你在外面沒飯吃,可別行乞到家里頭來,我會拿豬吃的餿水把你潑走。’何英霞不客氣地說。
‘誰說不吃飯會死人,我天天吃漢堡。’如玉一臉勝券在握的表情,‘滿街的漢堡店在征求工讀生,像我這種貌美又手腳靈活的女孩,大家搶著要。倒是你,小氣又刻薄,依我看,你還是省下登報求人的廣告費,因為沒有人會願意做工作十二個小時,薪水卻只有一萬元的奴隸。’
一想到廉價勞工罷工,何英霞慌了。
‘把你養這麼大,你就這樣回報我?養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都不懂嗎?你呀,天生一個討債命,林黛玉的身體,不知花了家里多少醫藥費?也不模模良心,多少次你高燒不退,燒得差點小命不保,要不是我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你還有命站在這里跟我大眼瞪小眼?’
‘我會體弱多病,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何英霞養育她沒錯,可是那之中沒有愛,冬天穿不上棉,夏天穿不上單,一頓好飯吃不上,淨給她吃些湯湯水水撐肚皮,她當然體弱多病。
‘胡說八道。’何英霞繃著臉斥責。
‘我胡說八道?你可真健忘,忘了醫生的診斷,我是營養不良,後天失調。’
‘你現在這種最佳女主角的身材,還不是我的先見之明,沒把你養成豬小妹,要不然你得塑身減肥。’何英霞冷哼一聲。
‘哈,照你的說法,我還得叩謝你「苦毒」我。’如玉譏諷。
‘講這什麼話,造反啊!’何英霞大聲嚷嚷。氣勢不大點,會被這死丫頭壓過。
‘這就叫撥亂反正,邪不敵正。’如玉眉一挑,‘忘了告訴你,從明天起,我每星期休假一天,薪水一萬六,勞動基準法的最低工資。’
‘你休想。’
‘既然我們條件談不攏,我還是去外面另謀出路。’如玉冷淡地說。
對這個家,她自認仁盡義至了。
她三歲喪母,父親黎青雲那時只是外國貨輪上的船員,經年累月不在家,又不放心把她交給年邁的祖母照顧,在她四歲時娶了後母何英霞進門,後頭跟一個大她五歲的拖油瓶夢瓊,隔年她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如璽。
在父親面前,何英霞是一副自謙賢淑妻子的臉,待父親一轉身,就露出劍拔弩張、放刁撒潑的晚娘面孔,當她是眼中釘、肉中刺,對夢瓊、如璽則是恨不得挖心掏肺地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他們。
他們是心肝寶貝,她是前朝遺孤,兩者待遇懸殊得有如天壤之別。
案親一個月十萬元的薪水,不夠家里的開銷,當然跟她無關,問題還不是出在那一對愛慕虛榮、喜歡吃好的用貴的、非名牌不穿的母女身上,區區十萬元怎夠她們買高檔貨?寅吃卯糧到連父親多年的積蓄都快被掏空了,緊急煞車的何英霞取出所剩不多的積蓄頂了自家樓下的店面,開了間叫‘紅樓夢’的花店。
不愧是小源流出身的,何英霞插花的手藝好得讓‘紅樓夢’聲名遠播,除了每天絡繹不絕的現場客戶外,連公家機關會場鮮花布置的訂單也如雪花般飄下來,忙得昏頭轉向的何英霞自是笑得不亦樂乎,雖然大把大把的鈔票也像雪花一樣,但何英霞卻感到失落,為了賺錢,她被綁死在花店,沒辦法和她那些姊妹淘喝喝下午茶、逛逛街、打打小牌、出國觀光。
自詡對家庭貢獻越來越大的何英霞,氣?也越來越高漲。那時讀中山女高的她動輒得咎,成了後母發泄怨氣的對象,在成天打罵教育下的她,書怎麼可能讀得好?
本有台大外文系實力的她只考上輔仁中文系,像是被何英霞抓到小辮子似的,說什麼讀中文系沒出息,與其日後做低聲下氣倒茶水的小職員,不如培養一技在身,還說什麼願將插花絕學傾囊傳授,培養她當接班人……在父親跟前說得天花亂墜、苦口婆心,還不是為了私利,既要錢又不想太辛苦,想重回以前的快樂時光,而把她丟在花店里是後母最陰險、奸詐、狠心、歹毒、兩面三刀的詭計。
苞她不太親的胡涂父親卻完全被蓮花口、蛇蠍心的後母蒙蔽,為她作了錯誤的決定。她也不曉得該不該恨父親的不察?還是後母太會做戲?如玉心有余怨。
今天手氣背到家,一家烤肉三家香,回來還要受這個小蹄子的氣,何英霞氣急敗壞地數落︰‘你翅膀硬了想飛是不是?你這沒心沒肝的死丫頭,我那時候沒天沒地做了四年也沒吭過一聲,我養你就是應該的是不是?’何英霞怒目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