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焯醉臥榻上的時候,會試上佳的卷宗已特別取出來放到了南書房,交由聖上親覽。幾日之後,聖上叫了李光地等幾位股肱之臣到南書房說話。
聖上頭一個就點到了何焯的卷子,「光地啊,你這位學生好才氣啊!朕就奇怪了,怎麼先前會六試不中呢?」
李光地取了何焯的卷子略掃了一眼,「我這學生才氣是上好的,只是人品……先前落第怕也跟此有關。」
聖上不解,「他為人有何不妥?」
李光地再三支吾,終跪在地上稟報︰「臣罪該萬死,先前只想為聖上攫取人才,忽略了小節。近日臣方才听說,臣這學生落第這些年來,一直靠賣書為生。」
聖上不以為然,「這也並無不妥啊!」
李光地長嘆再三方道︰「何焯依仗自己八股文了得,每屆會試押題命寶,試圖揣度聖意。他還將所押之題著成文集,高價售賣。坊間仕子對其書爭相購買,他的書一冊竟賣到一千兩余。實乃我文人之恥,社稷之辱。」
聖上默然,在場諸位也都屏住呼吸,不敢露出一點聲來。惟有李光地仍喋喋不休地說道︰「臣對此亦有失察之責,然還請聖上看在何焯確有真才實學的分上,格外開恩。」
聖上仍不言語,只是將何焯的卷子放到了一旁,遠離那些被圈中的卷宗,遠離一國之君的目光所及。
第3章(1)
何焯落榜了。
他第七次落榜,在他的恩師向當今聖上舉薦了自己,在他可以任意行走南書房之後,他仍是落榜了。
若他先前還能以當朝重臣對他心存偏見為自己開月兌,這一次,這一次的落第他是再無任何托詞。
他被徹底打敗了,一敗涂地,再爬不起來。
他無顏面對恩重如山的恩師,無顏面對有知遇之恩的聖上,無顏面對家鄉父老,無顏面對天下學子。
他投身儒茶青幽,進門就喊︰「拿酒來,今日我要一醉方休。」
那些高中的學子都去喝酒慶祝了,現在的儒茶青幽清靜得過分。喏喏小姐見到他這副頹廢的模樣,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我勸你啊,還是把心放開些,來年會試再考便是了。」
他不想提會試之事,只想要酒,「給我酒,你這里有什麼好酒通通拿來。」
「其實不參加會試也成啊!反正你現在已經在南書房行走,也算得上入朝為官。你想啊,那些高中的學子還得等著出了缺,才能做上官。即便補到官了,那也是六七品的小闢,還得遠離京城,外放出去。你不用補缺就在天子身邊,哪點不比他們強些。我說你完全不用……」
她嘮嘮叨叨說了些開慰的話,可听在何焯耳里卻像是天大的諷刺,天邊的近臣竟連會試都不中,這怕是古往今來從未有過的例外,他的名字總算可以載入史冊了,卻是以這樣顏面盡失的方式。
「你這里沒酒是吧?是了,你一個茶館哪里來的酒賣?我去別處喝便是了。」說著說著他丟下喏喏小姐,轉身就出了門,直奔酒館而去。
可人站在酒館外頭,他的腳卻再邁不動了。里面人聲鼎沸都是在慶祝高中,他一個落第的失敗者,這時候擠進去豈不是自取其辱嘛!
他站在巷子口,緊鎖著眉頭的當口,有一只手在後面抓住了他的肩膀。何焯驀然回首,竟對上何夫子那張戲笑的臉,最讓他感到驚奇的是,她的身後竟放著兩大壇酒。
「你……你干什麼呢?」他不解地望著她。
何夫子拎起一個壇子就塞到他的懷里,「還能干什麼?等著醉死你唄!」
何焯見她自己也抱起一壇酒不僅嗔道︰「你不愧是印書女,就連喝酒都這麼粗蠻。」
何夫子斜了他一眼,反笑他迂腐,「此時要的就是一醉,還管那些斯文做甚,假惺惺!」
他大笑,「說得好,可我們在哪里一醉呢?總不能就在這巷子里,跟個要飯花子似的席地而坐吧?」
她眼珠子忽悠一圈,「跟我來。」
她帶著他七拐八繞的,轉到了一扇小門跟前。只見她隨手找了根樹枝,塞進門縫里挑上挪下的,很快門便開了,看得何焯好不驚奇。
「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別跟我說,你白天印書,晚上做飛賊哦!」
何夫子也不答話,領著他就往里頭去。何焯放眼望去,原是個小花園,地方不大,倒別致得很。
「轉過這座假山,不會有一群狗齜牙咧嘴地等著我們吧!」
「放心吧!這里平日沒人來,在這兒足可讓你一醉方休。」
她信誓旦旦,可何焯心里還是沒底,「這什麼地方啊?看你倒是熟門熟路的。」何家書坊可不像能養得起這麼大一間院子的樣子。
何夫子漫不經心丟出一句︰「四爺在外頭的私邸。」
這麼精致的院子還是設在外頭的私邸,那本尊住的府邸懊是什麼樣啊?「四爺?哪個四爺?」
「還能是哪個四爺,皇上家的四爺——雍親王唄!」
「噗——」何焯剛倒進嘴的酒盡數噴了出來,差點沒嗆死他,「你私闖王府?我已經落第,我的腦袋可不想再落地。」
「放心吧,這個時節,這園子向來是空置的。過了冬,等來年春的時候,四爺會送幾位小爺來住幾日。現在,就連看園子的老奴也回老家等著過冬了。」
「你怎麼知道?」何焯雖問了,卻不指望她能給出什麼像樣的答案來。她總是能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像恩師與陳先生之事便是一例。
兩人對坐在亭子里,一人捧著一大壇酒,你一口我一口,那才是真正的暢飲。酒過三巡,什麼落第,什麼會試,何焯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他只依稀記得她緋紅的臉襯著酒勁更添艷紅。
心是不痛了,何焯改頭痛了。
宿醉醒來,他的頭痛得恨不能拿刀直接砍了算了。就在他唉聲嘆氣的時候,大姑娘貼心地端了解酒湯來,「快趁熱喝了吧!誰讓你昨兒喝得那麼醉。」
「我……我昨晚是怎麼回來的?」他已經醉得忘記一切了。
「那你還記得昨兒跟誰一起喝酒來著?」
大姑娘開始擔心,哪天他要是在酒醉中干出什麼渾事來可怎麼是好,叫她如何回去跟老家的宗親們交代啊?他還是早早娶妻,找個人從旁照應著,放她回老家得了。
「你要是哪天喝醉了,把人家直接給娶回來,我還真就省心了。」
她這麼一說,他倒是想起來了,「對了,我昨天是跟何夫子在雍親王私邸里喝酒來著,我記得我喝了老大一壇子呢!」
這家伙到現在還沒酒醒吧?「說什麼胡話呢?居然喝酒喝到雍親王府去了。」大姑娘叫人端了水來給他洗漱,「你快醒醒酒吧,你恩師李大人坐外面等老半天了。」
「恩師來了?」何焯手忙腳亂地擦了臉,換了衣裳這就往廳里去。
李光地正在看他書案上的一些文集呢!見他來了,丟下書沖他笑道︰「為師是來向你報喜的。」
何焯慚愧地低下頭來,「現如今哪還有什麼喜事啊?學生辜負了恩師的期望,學生無顏再見恩師。」
「會試之事或有意外,咱們至此不提。」李光地拉了他的手一同坐下,「潤千啊,聖上親賜你為進士,又選為庶吉士。」
何焯大驚,望著恩師發呆,以為自己耳朵出了錯。他都落第了,聖上怎麼還會……
好事還沒說完呢!李光地喜滋滋道︰「皇上指派你到廉親王府當侍讀,兼任武英殿纂修。潤千,你大喜啊!大喜!」
何焯一瞬間從泥潭升上了雲端,他痴呆呆地望著恩師,根本不敢相信這些好事稀疏降落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