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順官一看竟是酣丫頭,關鍵時刻她竟然站到了阿四的身後。他細想想,酣丫頭的確是陪阿四進城最合適的人選。
她身為漕幫大小姐,長年漂泊在水上,她怕是尚且不會走路便學會了駕船,對水路方向更是再精通不過。加之,威爺從小訓練了她一副好身手,到了萬不得已時,也能護著阿四。
只是……
胡順官略有擔心,「你兩個姑娘家到底有些不便。」
「那就再找個男人陪著唄!」酣丫頭笑嘻嘻地一把拽住言有意的胳膊,「言有意,言有意,你和我生死與共好不好?」
「不好。」言有意像被火燙著似的跳得老遠,看她如見瘟神,「你怎麼好事不想到我,這種要丟性命的時候就惦記著我了?不好,一點也不好。」
酣丫頭卻像條蛇似的纏著他的臂膀,愣是不撒手,「我們兩個姑娘家穿梭在兩軍交戰陣前,有個男人陪著不僅方便些,也壯個膽嘛!」
見自己說不動她,她還拉了他的老板進來,「胡東家,這趟進城確實需要個男人陪著,言有意能言善辯,生性機巧,他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您就撥他陪同我們前往吧!」
胡順官本就不放心她們兩個姑娘涉險,有個男人他心里也覺得穩妥些。再經酣丫頭這麼一說,他頓時把目光轉移到言有意身上,「小言,你就冒險……」
「東家,戰火已起,杭州城被圍。咱們阜康錢莊必然受到牽累,其他地方的分號一旦得知杭州城現在的情況,肯定會對阜康錢莊的信譽起疑。只怕會發生擠兌事件,我們得趕緊想個良策以備後續。安頓好這邊,我想盡快趕去北邊,妥善處理好其他分號的事。」
言有意一番話在情在理,明擺著不僅不能跟她們一起進城,還會很快離開糧船往遠離戰火的北邊去。
于危難之時,想保全自己的性命,這是人之常情,更是人之本性。沒什麼不可以,也沒什麼不對。
只是船上另外三人忽然都陷入了沉默,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開口指責他的貪生怕死……
酣丫頭臉上的笑容卻慢慢地,一點一滴地褪去。
一聲嘆息幾欲不可聞地從她的胸中竄出,然後是如死灰般的聲音,灰蒙蒙、陰沉沉,有種決然的味道。
「若明知是一條死路,即便我死,也不會拉著你一道的。可我卻盼著你有一顆願與我同生共死的心,是我奢望了嗎?阿四說得對……阿四說得對,你這樣的男人不值得我愛,因為我根本沒能力愛你。」
轉身她拉住阿四的手,「咱們走吧!」
時間緊迫,杭州城危在旦夕,的確容不得拖沓。阿四隨酣丫頭走出船艙,她仍沒有松手,良久阿四覺得手心里布滿了汗水,她低頭,這才發現酣丫頭的手在顫抖……
她那身男兒裝看在阿四眼中格外刺目,原來,再豪爽的女兒也有為愛顫抖的時候。
「走吧!」
阿四背過身走在前頭,她听見身後嚶嚶的哭聲,沒有回頭,沒有一句安慰,只是拉著酣丫頭的手始終不曾放下……
兩只交疊的手牽著兩個女孩子家走在即將到來的生死路上。
在阿四與酣丫頭駕著船穿梭在杭州城附近的水域上時,杭州城內已是情勢危急。
太平軍炮火猛烈,杭州城里的官軍每天只能吃上兩頓照得出人影來的稀粥,這樣的軍隊根本不足以抵擋氣勢愈加強盛的敵軍。
眼見著城中糧食已斷,士兵們殺馬充饑。百姓們只有剝樹皮啃草根,而這些……也很快就被吃光了。
王有齡連寫書信向遠在安徽的曾國藩求救,但信去無回,援兵難至,眼看城將不保。他急得滿衙門打轉,不知該如何是好。
采菊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自知無能為力,只能從旁相勸︰「老爺,你都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這可怎麼行呢?我熬了點米湯,你好歹喝上一點。」
「不是要你把衙門里的米糧送給守城的兵士嘛!你居然背著我留了糧食在家,這要讓外頭人知道了,會怎麼說我?怎麼說我這個浙江巡撫?」連日里吃不好睡不好,加之心力交瘁的王有齡即便發火動怒聲音都大不到哪里去,只是氣勢依舊駭人。
以為他發脾氣她就怕了?她不過是心疼他瘦了一大圈,不跟他計較罷了,他還來勁嘍!
采菊拉下臉來說他︰「這是僅剩的一點米,家里剩下的就只有我挖的野菜了,過陣子說不定連野菜也挖不到。我知你每日耗費精力體力,才留了點米給你煮粥——只是米太少,煮粥是不能了,只好炖點米湯給你喝。」
她歇了口氣,又道︰「就這點米湯還是我親自煮的,倒不是怕丫鬟們偷吃。她們懂事著呢!知道你連日辛苦不容易,恨不能省口野菜給你我,哪還會偷喝米湯。這煮米湯我是一點不敢大意,一直守在旁邊,就怕那點水煮干了,你連最後一口米湯也喝不上。」
被她一通好說,王有齡知夫人是心疼他才默默做了如此許多,自己天天背地里連野菜都吃不到,還折騰了米湯給他喝。他為人丈夫又為她做了些什麼呢?
臉上掛不住,他又不好向她道歉賠禮,只是接過她手上滾燙的米湯,一氣喝了大半,憋出一腦門子汗來,心氣也順了。
剩下那半碗遞回去,他擦了擦嘴,蹭過去討好︰「剩下的你趁熱喝了吧!」
「我剛吃了點野菜,你喝吧!你全喝了吧!」
「你喝你喝!你若不喝,下回我再也不喝米湯了。」
一只碗推來推去,搞了好半天,米湯快涼了,到底那剩下的半碗米湯還是被分成一人一半喝了。
采菊端著碗打算回後面廚房,照著他們夫妻間不成文的規矩,他忙公事的時候,她一個女人家是決不能留下來摻和的。
這一回,王有齡卻決心破了這規矩。
「采菊,留下來咱們說會兒話。」
采菊停下腳步,溫順地坐下來默默看著他,王有齡接過她手里的碗勺放到一邊,靜靜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心頭一驚,想要抽回手,他卻攥得更緊了。
長久以來一直是他謹遵夫妻之禮,在閨房以外的地方相敬如賓,恨不能裝作互不相識,如今這是怎麼了?她不慣如此,「你干嗎?叫人看見多不好。」
「沒什麼,就是想跟你說說話。」
王有齡撥開她垂到臉頰邊的發絲,自從做了浙江巡撫,他每日忙于公務,忙于守城抵御太平軍,許久不曾認真細看她了。
「你瘦了。」她本是豐潤的臉龐,跟他定親的時候,她娘總說她家采菊富態,看著就有旺夫命。現如今,圓潤的臉也凹下去了。
她不忍心告訴他城里的百姓一個個都瘦得皮包骨頭,連孩子們都餓得直哭。她知他心里知,遂一個勁地找話安慰他。
「我原本有些胖,這樣正好,丫鬟們還說我這樣漂亮了呢!」
安慰人的話,他怎會听不出來,連著听出來的還有她的貼心。揉了揉她的柔荑,他溫柔地望著她久久,「采菊啊,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輩子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氣?」
從定親到成親,做了這麼久的夫妻,還是頭一回听他說出這樣的話,采菊的眼淚「刷」的一下被他煽出來了。
拿帕子拭了拭眼淚,她換上一張笑臉回望著他,「你這說的是什麼話,能做夫妻是咱們倆的緣分,什麼福氣不福氣的?」
城中糧將盡,眼看著兵士一個個倒下,他心知杭州城怕是守不久了,趁著這工夫,他好想對她說說心里話,「這世上除了你,怕再也沒有女子會對我這般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