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的這些話,酣丫頭認可,但真的只因為這些?「除此以外,你離開就沒有別的原因?」
「有。」是朋友就該說實話,趁著此時此境,阿四便說個痛快,「我離開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威爺年歲大了,執掌漕幫時日將盡。作為漕幫未來的執掌者,你有何能耐管著這麼大的漕幫?」
能力受到質疑,酣丫頭不干了,噘著嘴反駁︰「誰說不行?我可以守好我阿爹的產業,這些年來我阿爹不也是像我爺爺一樣照著幫規守著漕幫,幾十年都過來了,到我這兒難不成我就管不好這個有著百年基業的漕幫?」
「可今時不同往日,從前沒有洋人的入華,從前政局沒有這麼動蕩。最重要的一點,你阿爹是男人,你爺爺也是男人,你是女子——你跟他們不一樣。」
即便是在百年後女權主義高漲的年代,女子當權同樣遭受質疑,備受挑戰,更何況是這男尊女卑的大清年間。
一直被威爺捧在手心里,多年來我行我素的酣丫頭顯然尚未認識到這一點,「我是女子怎麼了?漕幫上下還不是一樣敬我。」
阿四慢搖了搖頭,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那是因為威爺還在,一旦威爺百年之後,你獨自守著這家全是雄性勢力的漕幫,問題和麻煩便都來了。今日他們怎麼排斥我,他日他們必然排斥你。若是能選出一位德才兼備的人接替你掌管漕幫倒也罷了,若此人心術不正,一心為錢為權力,漕幫百年基業眼看不保。」
即便心里慢慢覺得她說得有理,酣丫頭仍是極力搖頭否認,「不會的,我會比男人做得更好。」
「問題不是你比男人做得好就能解決這個矛盾,問題的實質是——你是女子,漕幫的那大幫子男人更願意接受一個男人做他們的頭,即使那男人的才干一千一萬地比不上你,也無所謂。」
輕嘆著氣,阿四決定直接拿現實刺她,現在覺得痛,總比日後許多年為此而身心巨痛來得好些。
「你以為為什麼威爺一直眼巴巴地看著你穿著男人的衣裳在外頭橫沖直撞?你以為為什麼他寧可別人當你是酣少爺,而非酣小姐——你猜,他是否也有著同樣的顧慮?」
「阿爹希望我是個小子?阿爹真的這麼希望……」
望著滔滔江水,酣丫頭話語呢喃,好多好多自小時起便存在她心頭的點滴匯集到一起,如這江水翻滾激蕩。
她初初記事起,阿爹就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你要是個小子該多好……你要是個小子就好了……你要是個小子,我這漕幫也就不愁了……你要是個小子……
你要是個小子!
阿爹的話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她開始放棄女兒紅身著男兒裝,她的言行舉止越來越像個爺們。放在旁人家,爹娘定會因此而責罵自家女兒,阿爹沒有,任意為之。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還是她所做的也是阿爹的希望?
她不曾想過,也不願去想。
一天天一年年,到了待嫁的歲數,酣少爺如何嫁得進名門大戶,而漕幫未來的幫主注定只能招婿的。
有點名堂的人家怎肯讓兒子入贅?還是入贅漕幫。
無根基又有的男人便擠破了頭想做她的夫婿,那是最有機會登上漕幫做幫主的身份。身邊圍繞的人多了,她愈發地看誰都不順眼,心里面堅持著唯有像言有意那樣不把她當作漕幫大小姐來看的男人才有可能真心愛她,而不是愛慕漕幫幫主這個位子。
她對目標太過執著,執著地看不見周遭,看不見這一路上布滿荊棘。
阿四卻幫她把她忽略的或刻意漠視的一切擦干淨,擺在她的面前,逼她看著,仔仔細細地看清楚咯!
心里明白,她漸漸疏遠阿四不只是因為言有意,更是因為她的殘酷。對她這個手帕交殘酷,對她自己更是殘酷。
阿四……她當真無情無愛地活著?還是被情愛傷透了心,寧可活在殘酷中?
她們對著波瀾不驚的江面,彼此鄰著很近,卻又相隔遙遠。直到這會兒,酣丫頭才覺得阿四是真的打定主意要離開漕幫。
「你走了以後去哪兒?」
「先回我那間小院歇一陣,待緩過勁來或做點小買賣,或去沿海一帶走走看看。」一切的前提是杭州城不破,她還能回得了她那座小院。
臨走前阿四願最後做一回她的大管家——
「也許在百年以後女人掌管大權不需要倚靠男人,但在這大清咸豐年間,你還是找一位可以倚賴的男人幫你執掌漕幫吧!他不一定才能卓越,也不一定背景雄厚,甚至不需要有理想有抱負,但他一定要是個好人,一個深愛你的好男人——唯有這樣的男人才能不論順境、逆境都支持你,幫助你守著漕幫走下去。」
言盡于此,她轉身逆風而行,酣丫頭的喊聲隨著風竄進了她的耳朵里,她知道……她知道自己無法裝作听不見,就像她無法徹底放下她不理。
「听我一句勸,言有意不是你該愛的人,從前你問我,我一直不曾對你直截了當地說過他不適合你的理由,背後道人長短不是我的性情,更何況他是言有意啊!苞了我三年,受我牽連來到此地的言有意。你以為是因為我愛著他,其實我之于他……怎麼說呢?那種感情很復雜,絕不是簡單一句話可以概括的所謂愛情。
「言有意——他就像一顆彈力球,被砸在地上越重,反彈起的高度就越高。他不逢迎你這位漕幫大小姐,不是因為他是條真漢子,視名利、權欲如糞土,而是因為漕幫的勢力他還不放在眼里。他受過的挫折太多,吃過的苦太大,相對的,他的,他的野心都比常人來得繁盛。
「他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愛的男人,他更不是一個適合你的男人,除非你確定他能為你放棄他的野心——」
阿四越行越遠,風吹著她的話飄到了天邊,她不知道酣小姐听見了幾句。也許全都听見了,可一句也沒有放在心上,也許一個字也沒听到。
心,本不是人的理智所能控制的。何必強求?
她卻在心里道一聲︰保重,酣丫頭。
第十一章李鬼遇李逵(1)
那日風大,江水翻滾,波濤洶涌,酣小姐必是未听見阿四的話,她照常纏著言有意,照常被他拒絕後還嬉笑如常——阿四只好在心里祈禱言有意能懂得愛有多重。
放下手邊的兒女情長,時日緊迫,阿四與胡順官忙著籌措糧草返回杭州城。
言有意將那些賣家不斷抬高糧價的事給說了,幾個人一合計果然麻煩。他們越是急著買糧,那些賣家定會囤積抬價。跟那些人拖延時間,他們等得了,杭州城里的軍民可拖不起啊!
胡順官決心豁出去了,「小言,你核算一下各地的阜康加起來有多少現銀,全部調出來買糧,只求快!」
「不可,萬萬不可。」阿四堅決反對,「你即便散盡家財也堵不住這些人的胃口,人的哪里是輕易能滿足的?我倒有一個法子……」
雖未必可為,但當此危急時刻,唯有一試。
「咱們先不動,找人放出風聲說如今戰事吃緊,朝廷要強制性征糧,但凡私糧全都低價征收。不交糧的抓人、交錢。他們若信個兩三分來找我們談買賣,我們反倒擺出不著急的姿態,話里話外透著朝廷即將購糧的意思。待他們急了,我們再趁低收購糧草。」
言有意一听喜上眉梢,「這法子可行!可行!」到底是四小姐——奸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