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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當家(中) 第4頁

作者︰于佳

他指著門外的手指不住地顫抖,眼瞪得滾圓,唇舌赤紅,「黃宗漢,他這是要殺我!要殺我全家!要我王家絕後啊!」

王有齡仰天長嘯,怒氣直沖雲霄。

采菊見他額頂暴出青筋,慌忙上前平撫他的情緒,別官沒當,仗沒打,當真把自己氣個中風偏癱在床。

「我說老爺,你往好的地方想想,萬一你打敗了太平軍呢?那朝廷還會繼續提拔你,壞事說不定反倒變成了好事。」

「除非神降奇跡,否則……」

「上回往上海運送軍糧,你不也以為死定了嘛!最後呢?人家胡大哥一出馬,壞事立刻變好事,哪有什麼辦不成的事?」

她這話倒是提醒了王有齡,說不定胡順官還真有什麼好主意能幫他解圍呢!

「備轎——不!備馬,我馬上去杭州。」

王有齡來得還巧了,胡順官听說上海失守,太平軍已經打到了江浙一帶,連忙從外地趕了回來。他前腳進了宅門,王有齡後腳就勒住了韁繩。

「王大人?你怎麼深夜造訪?」居然還是騎馬前來——胡順官暗忖事情不妙。

王有齡將黃宗漢辭官並保薦他出任浙江巡撫一事同他說了,胡順官暗自愣了老半天方才沉沉地開口︰「按理說,王大人升任一省巡撫,我當恭賀你,可這……」這恭賀的話叫他怎麼說得出口呢?此時上任跟找死有什麼兩樣?

王有齡深知其中利害,拍拍胡順官的手背,「你我兄弟二人是一同走過患難的,還說那些官場之間的客套話干什麼?我星夜前來,就是來找你給出主意的,有什麼話,你就對我直說了吧!」

「我想問王大人,若您擢升為浙江巡撫,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做什麼?」

「自然是加強防務。」太平軍已逼到跟前了,他唯有此一招方能保城中百姓及他自個兒的身家性命。

胡順官久居杭州,他將目前的現狀擺給王有齡看,「防務的確是首要之事,但就拿這杭州城里來說吧!兵少糧缺,民心渙散。只要太平軍加大攻城的力度,但凡有一點謠言,這座安逸太久的城池就會土崩瓦解。」

王有齡何嘗不知,「兵少,緊閉城門,尚可抵擋一陣,等待援兵。然這糧草卻是頭等大事,封城之後,軍民都需要糧草。一旦餓肚子便會激起民變,屆時太平軍沒打進來,我們自己倒先亂了。」

他有這廂認識,胡順官反倒安心了些,「大人,您能這樣想,我們還不算仗未打兵已敗。」

「順官,你我兩人患難之交。這麼多年你走南闖北,今兒個你跟我說句真心話,你覺得我能保住浙江,守住杭州城,抵擋太平軍的可能有多大?」

「您真想听真話?」此處無人,只有他倆嘴對耳,耳對心。胡順官冒一次大不韙,說句真心話,「絕無勝算。」

王有齡雖然心里有數,但這話從旁人嘴里說出來,尤其是出自胡順官這樣有眼光有見地的人嘴里,更是叫他心涼了半截。

胡順官剖析與他听︰「大人您是一方巡撫,若說管理錢糧百姓,您是能手。可您沒帶過兵,也沒打過仗。太平軍那邊可是一路打出來的,直打到杭州城來。就打仗來說,您顯然不是人家的對手。再者說,朝廷跟太平軍打了這麼些年,有幾仗是贏的?」

王有齡心里一沉,自覺已是黃土埋身之人,「照你這麼說,我這個巡撫還怎麼當,不若早早自裁,還保得家人平安。」

「大人打不了仗,但能守城啊!只要您守住杭州城,等朝廷派兵增援,待大兵一到,您便算是贏了。」

胡順官說的是王有齡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能走的路。他心里清楚只要有足夠的糧草,便能緊閉城門守著這座百年繁華的杭州城三五個月,可眼下糧草問題便是道大難題。

側目打量著燈火下的胡順官,燭火搖曳,他的身影閃爍,如同王有齡的心事。

這位王大人深知此時能解決杭州城糧草大事的唯有胡順官,他有心讓他擔當糧台一職,但此時做官,如同死路。胡順官幾次救他于危難,他怎能陷他入地獄?

王有齡猶豫不決……

「王大人,你想讓我出任糧台,為您籌措糧草,是嗎?」胡順官一語道破了王有齡的心事。

他悶不吭聲,不知該如何表露心中的復雜情緒。

胡順官卻出乎他的意料,主動表示︰「我本意無心做官,但我居住在杭州城時日已久,我的商鋪、錢莊、朋友都在這里。當此危難之際,此事不可不為,此官不可不做!」

「順官——」

王有齡眼眶一熱,望著燭光透出的陰影跳躍在他的臉上,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大人,什麼都不必說,時間緊迫,我這就去想辦法。」

「好。」王有齡決定與他分頭行動,「我接到著我為巡撫的旨意,立刻舉薦你為糧道道台。」

接下此等大事,胡順官出了院門才驚覺雙腿綿軟,舉步為艱——他目前所處的形勢又何嘗不是如此。

心里亂得慌,想找個人說說聊聊,透透心事,他的腦海中頭一個想到的便是那抹染了酒紅的倩容。

獨步到漕幫,他輕車熟路地來到大書房門口。

她果在那里。

書桌上放的不是茶盞,卻是深褐色琉璃瓶盛著半滿的紅酒。她眼神迷離,手握著半卷書,秀氣地打著瞌睡。

他停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她,像欣賞著一幅畫——他不懂畫,只覺得眼前的情景美極了,美得他不想涉入,不想打破她的美。

「進來吧!」阿四以書掩面,話語呢喃。

她瞧見他了?胡順官背著手步步走近她,雙手伸出撐著書桌,她仍是拿書遮著臉,讓他看不見。

揚起空著的雙手,他笑說︰「我沒帶禮來,你也不能不見我吧!」

「你這人倒是奇了怪了,平日叫人送了不少好酒給我,如今親自前來反倒空著雙手。」書拿下了,露出她如月般白的臉頰。

許久不見,她瘦了許多。

「漕幫給你的工錢太少嗎?讓你連飯都吃不飽,落得這麼瘦?」他掩不住的心疼掛上了嘴角。

她微微一愣,忙用笑掩飾,「你胡老板到底是財大氣粗,跟從前不一樣了。以前那個寬厚忍讓,處處賠著笑臉的胡順官哪兒去了,現在也學會挖苦、諷刺了?」

「不都說無商不奸嘛!我不奸詐一點,怎麼混跡商場?」他揚起劍眉,春風滿面。拉了把椅子,徑自坐到她跟前,心里清楚若他不自行坐下,這一晚談下來,她絕不會給他讓座的。

她就是這副性子,他早就知道的。

阿四從書桌下面模出個錦盒,從里面拿出只高腳酒杯,斟了杯紅酒遞到他跟前——她這里向來以茶代客,唯獨對他例外,只因這些酒,還有這只酒杯皆是他贈她之物。

「人人都說你胡老板做生意厚道,奈何到我這里就奸詐起來?」

「只因你太聰明,對你不奸詐,我就敗得連臉面都拾不起來了。」他拿起酒杯,有滋有味地喝著——手里端的酒杯跟她所用的是一對,這項認知讓他倍感滋潤。

酒已喝過半杯,斗嘴的話到此為止。阿四推開手邊的書卷,雙手抱懷怔怔地望著他,「星夜造訪必然有事,說吧!」

「王有齡王大人升任浙江巡撫。」

他話未落音,她的鼻子便噴出氣來,「喝!這家伙真倒霉。」

旁人若听說某某人升了官必定或恭喜或妒忌,她卻嗔人家倒霉。胡順官雖曉得這官升得窩囊,但也不敢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唯獨她,唯獨她敢說這些話,敢道出旁人不敢說的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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