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门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眼瞪得滚圆,唇舌赤红,“黄宗汉,他这是要杀我!要杀我全家!要我王家绝后啊!”
王有龄仰天长啸,怒气直冲云霄。
采菊见他额顶暴出青筋,慌忙上前平抚他的情绪,别官没当,仗没打,当真把自己气个中风偏瘫在床。
“我说老爷,你往好的地方想想,万一你打败了太平军呢?那朝廷还会继续提拔你,坏事说不定反倒变成了好事。”
“除非神降奇迹,否则……”
“上回往上海运送军粮,你不也以为死定了嘛!最后呢?人家胡大哥一出马,坏事立刻变好事,哪有什么办不成的事?”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王有龄,说不定胡顺官还真有什么好主意能帮他解围呢!
“备轿——不!备马,我马上去杭州。”
王有龄来得还巧了,胡顺官听说上海失守,太平军已经打到了江浙一带,连忙从外地赶了回来。他前脚进了宅门,王有龄后脚就勒住了缰绳。
“王大人?你怎么深夜造访?”居然还是骑马前来——胡顺官暗忖事情不妙。
王有龄将黄宗汉辞官并保荐他出任浙江巡抚一事同他说了,胡顺官暗自愣了老半天方才沉沉地开口:“按理说,王大人升任一省巡抚,我当恭贺你,可这……”这恭贺的话叫他怎么说得出口呢?此时上任跟找死有什么两样?
王有龄深知其中利害,拍拍胡顺官的手背,“你我兄弟二人是一同走过患难的,还说那些官场之间的客套话干什么?我星夜前来,就是来找你给出主意的,有什么话,你就对我直说了吧!”
“我想问王大人,若您擢升为浙江巡抚,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自然是加强防务。”太平军已逼到跟前了,他唯有此一招方能保城中百姓及他自个儿的身家性命。
胡顺官久居杭州,他将目前的现状摆给王有龄看,“防务的确是首要之事,但就拿这杭州城里来说吧!兵少粮缺,民心涣散。只要太平军加大攻城的力度,但凡有一点谣言,这座安逸太久的城池就会土崩瓦解。”
王有龄何尝不知,“兵少,紧闭城门,尚可抵挡一阵,等待援兵。然这粮草却是头等大事,封城之后,军民都需要粮草。一旦饿肚子便会激起民变,届时太平军没打进来,我们自己倒先乱了。”
他有这厢认识,胡顺官反倒安心了些,“大人,您能这样想,我们还不算仗未打兵已败。”
“顺官,你我两人患难之交。这么多年你走南闯北,今儿个你跟我说句真心话,你觉得我能保住浙江,守住杭州城,抵挡太平军的可能有多大?”
“您真想听真话?”此处无人,只有他俩嘴对耳,耳对心。胡顺官冒一次大不韪,说句真心话,“绝无胜算。”
王有龄虽然心里有数,但这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尤其是出自胡顺官这样有眼光有见地的人嘴里,更是叫他心凉了半截。
胡顺官剖析与他听:“大人您是一方巡抚,若说管理钱粮百姓,您是能手。可您没带过兵,也没打过仗。太平军那边可是一路打出来的,直打到杭州城来。就打仗来说,您显然不是人家的对手。再者说,朝廷跟太平军打了这么些年,有几仗是赢的?”
王有龄心里一沉,自觉已是黄土埋身之人,“照你这么说,我这个巡抚还怎么当,不若早早自裁,还保得家人平安。”
“大人打不了仗,但能守城啊!只要您守住杭州城,等朝廷派兵增援,待大兵一到,您便算是赢了。”
胡顺官说的是王有龄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能走的路。他心里清楚只要有足够的粮草,便能紧闭城门守着这座百年繁华的杭州城三五个月,可眼下粮草问题便是道大难题。
侧目打量着灯火下的胡顺官,烛火摇曳,他的身影闪烁,如同王有龄的心事。
这位王大人深知此时能解决杭州城粮草大事的唯有胡顺官,他有心让他担当粮台一职,但此时做官,如同死路。胡顺官几次救他于危难,他怎能陷他入地狱?
王有龄犹豫不决……
“王大人,你想让我出任粮台,为您筹措粮草,是吗?”胡顺官一语道破了王有龄的心事。
他闷不吭声,不知该如何表露心中的复杂情绪。
胡顺官却出乎他的意料,主动表示:“我本意无心做官,但我居住在杭州城时日已久,我的商铺、钱庄、朋友都在这里。当此危难之际,此事不可不为,此官不可不做!”
“顺官——”
王有龄眼眶一热,望着烛光透出的阴影跳跃在他的脸上,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大人,什么都不必说,时间紧迫,我这就去想办法。”
“好。”王有龄决定与他分头行动,“我接到着我为巡抚的旨意,立刻举荐你为粮道道台。”
接下此等大事,胡顺官出了院门才惊觉双腿绵软,举步为艰——他目前所处的形势又何尝不是如此。
心里乱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聊聊,透透心事,他的脑海中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那抹染了酒红的倩容。
独步到漕帮,他轻车熟路地来到大书房门口。
她果在那里。
书桌上放的不是茶盏,却是深褐色琉璃瓶盛着半满的红酒。她眼神迷离,手握着半卷书,秀气地打着瞌睡。
他停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像欣赏着一幅画——他不懂画,只觉得眼前的情景美极了,美得他不想涉入,不想打破她的美。
“进来吧!”阿四以书掩面,话语呢喃。
她瞧见他了?胡顺官背着手步步走近她,双手伸出撑着书桌,她仍是拿书遮着脸,让他看不见。
扬起空着的双手,他笑说:“我没带礼来,你也不能不见我吧!”
“你这人倒是奇了怪了,平日叫人送了不少好酒给我,如今亲自前来反倒空着双手。”书拿下了,露出她如月般白的脸颊。
许久不见,她瘦了许多。
“漕帮给你的工钱太少吗?让你连饭都吃不饱,落得这么瘦?”他掩不住的心疼挂上了嘴角。
她微微一愣,忙用笑掩饰,“你胡老板到底是财大气粗,跟从前不一样了。以前那个宽厚忍让,处处赔着笑脸的胡顺官哪儿去了,现在也学会挖苦、讽刺了?”
“不都说无商不奸嘛!我不奸诈一点,怎么混迹商场?”他扬起剑眉,春风满面。拉了把椅子,径自坐到她跟前,心里清楚若他不自行坐下,这一晚谈下来,她绝不会给他让座的。
她就是这副性子,他早就知道的。
阿四从书桌下面模出个锦盒,从里面拿出只高脚酒杯,斟了杯红酒递到他跟前——她这里向来以茶代客,唯独对他例外,只因这些酒,还有这只酒杯皆是他赠她之物。
“人人都说你胡老板做生意厚道,奈何到我这里就奸诈起来?”
“只因你太聪明,对你不奸诈,我就败得连脸面都拾不起来了。”他拿起酒杯,有滋有味地喝着——手里端的酒杯跟她所用的是一对,这项认知让他倍感滋润。
酒已喝过半杯,斗嘴的话到此为止。阿四推开手边的书卷,双手抱怀怔怔地望着他,“星夜造访必然有事,说吧!”
“王有龄王大人升任浙江巡抚。”
他话未落音,她的鼻子便喷出气来,“喝!这家伙真倒霉。”
旁人若听说某某人升了官必定或恭喜或妒忌,她却嗔人家倒霉。胡顺官虽晓得这官升得窝囊,但也不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唯独她,唯独她敢说这些话,敢道出旁人不敢说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