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頓,夫人卻並未在此時接口,因為知道他言語之中意思還沒有完。
「——所以,我想把小延……留在夫人的身邊。」
夫人真正感到愕然。
「當個女兒也罷,做個丫環都好。」少年繼續說,「小延為人很懂事乖巧,一定不會讓夫人失望的。」
「為什麼呢?」夫人尚覺得無法回過神來,她並不相信僅僅是為了報恩。
「你把妹妹留在夫人身邊,那你自己呢?」她的侍婢也急著問。
「我自然還是繼續我的流浪生涯,而小延——她實在並不適合跟著我過這種漂泊的日子。」
「丟下她一個人在這里,你能舍得嗎?」夫人問。
「舍不得——也得舍。若不然,我不敢想象萬一有一天再出現類似這次的情況,我不敢想象小延為了遷就我的理想而送掉自己卿卿性命。」
夫人猶豫著,「收留一個小延,對于我來說不是難事,而且我也確實很喜歡她,但是——小延同意嗎?畢竟是骨肉分離的事情……」
「小延並不是我的親妹妹。」
「啊?」
少年苦苦地笑,此時此刻,縱然是親妹妹,也由不得他舍不下。
「小延是我流浪途中所救的孤女,那時她家里遭匪徒洗劫,一家人被殺得只剩了她一個。」
「哦……」夫人蹙起了眉,沒想到那樣開朗樂觀的一個小女孩,居然遭逢過如此慘烈的變故。
「小延跟在我身邊有半年多了,櫛風沐雨的,實在過不了什麼好日子,我亦勸過她,找戶好人家就把她送去收養,但那傻丫頭素來有些倔性,受多少罪挨多少苦都趕不走,似乎認定了我。無奈,我一度改變了主意,覺得雖然帶著她不太方便,總也可以過日子……我本身亦是孤苦伶仃的出身,只想著在有生之年周游列國,見識很多東西,憑著手中的劍也沿路行些俠義,幫助一些可以受到幫助的人。我注定沒有能力也沒有那種心願去過安定的日子……這次進沙漠是我的主意,卻不幸遇上龍卷風,差點害得小延送掉性命……如若我一開始就能堅持自己的決定,不把小延留在身邊的話,小延不必受這樣的罪,冒這樣的險。所幸,讓我們遇上了夫人您,看得出您有一副菩薩心腸,小延若留在您的身邊,哪怕是做個粗使丫頭都不會受到虧待,都比跟著我好上千倍萬倍。」
說著,他又連連叩首,「求夫人大發慈悲,收下小延吧。」
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在一個人面前如此屈膝,為了小延的下半生卻是值得的。
夫人忙使侍婢扶他起來,「好了,我答應你就是。」沉吟片刻,又添了一句,「而且,有一點你絕對可以放心,我不會讓小延做什麼粗使丫頭,我會收她做我的女兒。」
少年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夫人把目光落在他受傷的手腕上。
少年下意識地掩住了。想起因為小延的緊緊相握,紗布外面已經又滲得血跡斑斑了。
夫人輕輕嘆了一口氣,索性解釋得清楚些︰「一是為了小延這丫頭的可愛與身世可憐,二則,也看在你對她的這份心。難得一個無親無故的人,在最危難的關頭肯犧牲自己去保全她,且又處處為她著想。」
「是啊,」侍婢這時亦露出了笑容,幫腔著道,「我們夫人與小延姑娘投緣得很,適才一直不停地在私下里夸著呢。夫人一連生了四個都是兒子,早在心里巴望著得一個閨女呢。適才听你提出這樣的請求,簡直又驚又喜,覺得是天上掉下來的如意事呢。你放心吧,小延留在夫人身邊,必不會虧待她的。」
少年緊懸著的一顆心至此才算完全放下。剩下來的問題便只有怎麼去說服小延了,但似乎這卻是個更大的難題。
「只是……」
「只是什麼?」夫人問。
「只是小延對我的感情亦很深厚,怕她未必肯乖乖留下。明天天亮時,我會把這事跟她說,不管她同不同意,我肯定是會決然地走,若她非要跟著,就請夫人狠下心腸強行扣住才是。」
狠下一時的心腸,保得她一世的安康。
小延,原諒哥哥要狠心將你拋棄了。
訣別果然是如所料的那般撕心裂肺。
小延永遠記得那時自己是如何赤著雙腳在他身後拼命追趕。
可他走得那樣毅然決然,步履如飛而又穩健,一點也沒有什麼留戀的樣子。
就算母親的衛隊不拉住她她也無法可以追得上。
她跌倒在沙地里,捶胸頓足地嘶叫掙扎。
「哥哥!扮哥——」
直喊得喉嚨都啞掉。
那一刻,頭頂烈日如火,身下黃沙如沸,心底離痛如煎如燎。
那是記憶中最後一次歇斯底里的哭泣。
哭得雙眼都快瞎掉卻依然沒有辦法挽回想要留住的人。
從此以後,她告訴自己,哭是一件最沒有用的事情。
她的眼淚從來留不住想要留住的人——父母親人,還有哥哥,該離去的始終都會離她而去。
後來跟著母親,生活的確十分安定,養父和兄長們也都對她很好。
可是,自己卻缺少了一種投入的心情。
不敢付出更多的感情,因為知道人世無常,說不定哪一天又要面對分離。
丙然,分離來得如此輕易。
第三章流水經年宮廷夢(1)
進宮以後並不是馬上就進行冊封大典的,還得再選良辰吉日。
齊迦延和霍茹佳在那間宮室里無聊坐等了一個下午也沒人來理睬她們。快到黃昏的時候上了一桌豐盛的宴席,可只有她們兩個人吃,其他人都只在一旁陪侍著。
謗本就吃不完,一桌菜只動了三分之一就撤下了。
茹佳出身豪門,大約見慣不怪,迦延心中卻感到略有不安。
後來又坐了一會兒,等陪侍的人也陸續換著班吃了飯,便有人來給她們這兩位準王後與貴妃安置居所。
現時的居所自然是暫時的。迦延被引入春潮館,茹佳則被帶進秋信齋。
分手的時候茹佳還有點依依不舍。
春潮館的院門和圍牆都建得極高,走進去卻別有洞天。
總共東西兩座形狀大小不同的樓宇,相隔也不算遠,中間以一段朱頂廊橋貫通了兩個樓面。
橋下擺放了齊齊滿滿兩排花卉盆景,形成一個走道。
兩座樓的底樓都是無門無窗的空屋子,不住人,只放了些桌椅凳幾在里面。
上樓的樓梯是建在屋外的,順著假山石而砌起,頂上卻也架了朱色的瓦棚,與廊橋的朱頂一色接通。
樓的外圍都有參天大樹合抱,甚是陰涼。
最有意趣的是院子的後牆,竟鑿成一座山的山壁模樣,足以亂真。
壁上還有一掛不小的清泉往下不停地流淌,流入底下一個碧汪汪的天然小池子里。
天色漸暗,館內的宮人們忙碌著在廊里掛起燈籠。
「娘娘和近身侍婢住東樓,其他人等分住西樓,隨時候召。」宮廷女官如此吩咐。
東樓看上去小一些,統共只有兩三個房間,卻造型精美,顯見是主樓。西樓最起碼能容納下五六個房間,卻粗簡得多。
迦延理所當然住的是東樓最大的一間,已經早就布置好了。
走進去,撲鼻而來一股舒爽的安神香味道,燈燭皆已燃亮。
一眼看到那張床很大,簇新的緞子被面亮得晃人眼。
爆里的人漸次退去,剩下的只有迦延和兩個近身侍婢。
所謂近身侍婢,其實便是她從自己府里帶進宮的陪嫁。
一老一少,老的那個雖然看上去不過三十上下,其實已經四十出頭,少的那個不過也十一二歲,和迦延自己年歲差不多。
少的名叫蘭喜,乖巧地走過去鋪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