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望著他一本正經的模樣,有點好笑地道︰「瞧這話說的,我又哪里有需要你一個小孩子來萬死不辭的地方。」
在她的眼里,少年和小延都只是瘦骨嶙峋的孩子,而男孩如此少年老成的說話口氣只是讓她覺得忍俊不禁。
「是你們自己有福緣,命不該絕,才讓我在這茫茫沙海里遇見了你們,而救你們對我來說更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夫人娓然道,「我家里一共有四個孩子,最大的將近弱冠了,最小的今年都十二歲了,你呀,我看最多也不過十五六歲,跟我們家老三差不多。」
「夫人真的有將近弱冠的孩子嗎?」少年尚來不及答話,一旁的小延忍不住插起了嘴。
夫人轉首,看到女孩小臉上滿是驚異的表情,原本就很大的眼楮更睜得大大的,眼珠子烏漆漆的黑。
「是呀,怎麼了?」禁不住包加放柔了聲音。
小延也不回避她的目光,只不住地上下打量著她,很認真地說︰「夫人這樣年輕,要是跟最大的孩子一起出門,豈不是要被人誤會是姐弟嗎?」
這一下,夫人被逗得更樂了,她一把攬住了小延,笑呵呵地道︰「這孩子可真會說話!」
小延卻著急地搖著頭,「小延可一點都沒有瞎說呢,不信您問我哥哥——哥哥,是不是?」
夫人更開心了,笑著問︰「你名字叫小延嗎?」
「是。」小延乖巧地答,「綿延不絕的延。」
「挺不錯的名字,」夫人邊說邊托起她的下巴,「長得也不錯呢。」轉而又向身邊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侍婢道︰「咱家里那四個都是男孩,我做夢都想著能生個小女孩,總也不能如願,你瞧瞧,到底是小女孩懂得招人疼。」
那侍婢亦微笑著打量小延,「是啊,這小丫頭倒真的伶俐可愛,若是生在咱們這樣的人家,養得再豐腴一些,準會更標致可人的。」說著,也夾了一口菜到小延的碗里。像這種官宦人家的夫人,大多也是大家閨秀出身,隨身侍婢都是閨中陪嫁,在主人面前地位非比尋常,「來,多吃些,好好補充點兒營養。這麼小年紀出來流浪,差點兒就把小命送在這荒漠里,怪可憐見的。」
小延听了這話,轉眼看了一眼少年的手腕,輕聲道︰「說到要進補,還是我哥哥得多吃一點,若不是哥哥用他自己的血來救我……只怕縱然有夫人這樣菩薩心腸的救星出現,小延也沒有福氣可以等得到了……」說著,她把自己碗里的菜轉挾到了少年的碗中,「哥哥,你吃!」
少年有些尷尬地望了望旁人,「小延,你……」
他不知該怎麼說她好,明知道他最受不了如此的煽情,偏偏還要表現在人前。
「吃嘛。」小延眨巴著眼楮望定他,「我要看著你吃光嘛。」
真像一只乖巧討好的小貓。
「你就大口地吃吧,」夫人也忍不住開口,「看在你妹妹這份心,不用跟我客氣,也別講求什麼禮數了。」
「有這麼貼心可人的小妹子,」那侍婢也道,「換了我也願意割了自己的腕子換她的命了。」
見人人都夸自己,小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小臉紅撲撲的,眼楮里有羞澀的笑意紛紛,「夫人,大娘,你們別把小延捧上了天,小延會驕傲的哦。」
一頓晚餐因為有了小延的鶯聲燕語,氣氛很是融洽。
「哥哥,你為什麼不開心呢?」
被安置在單獨的小帳里,小延親昵如往常地挽住了少年的胳膊。
「我沒有不開心。」少年道。
「那為什麼適才和夫人一起用餐時,你一聲也不吭?」
「我本來就不是善于言辭應酬的人。」少年道。
「反正,反正我就覺得你有些不太一樣。」
面對朝夕相處又一心在意的人,小延是非常敏感的,只覺得哥哥比起往常確實太嫌沉悶了。
「沒什麼。」少年卻不願意多作解釋,只顯露出很疲倦的樣子道,「我只是覺得累得很。」
小延立刻想到他是受過傷失過血的,忙道︰「那你快躺下吧。」
躺下來,他依然是往日背對著她的姿勢,抱緊了手中的劍。
小延對著他的背,卻是心事紛紛亂亂。
有一個問題想問卻一直不敢問——哥哥,當你決定割開自己的血肉來救小延的時候,是因為愛,還是只為了道義?
無論如何,他肯犧牲自己來救她,足以證明自己在他心目中該是很重要的吧?
「哥哥,」不管對方此刻是否已經睡著,听不听得見,她輕聲在他背後道,「小延永遠會記得你對我如此的好。」
她把小手自他的腰上環過去,準確地模到了他受傷的那只手腕,搭在了紗布上面,很輕柔地撫摩著。
扮哥,小延替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少年一動不動,似乎並未被吵醒,但其實他是睜著眼楮的。
「小延。」他終于開口喚了一聲。
小延的手一停,「我……我把你鬧醒了?」
「沒有,我一直都醒著。」
「哦——」
「小延……」
「嗯?」
「今天的那位夫人看上去人很好。」
「是啊,若不是她心善,出手搭救,我們就真的死在沙漠里了。」雖然很意外他會在這時提起夫人,但小延還是很快地順著他的思路應和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哥哥,咱們以後一定會有好日子過的。」
她的語調輕快,自從跟著他以來,學會以積極的態度面對人生,以樂觀的思維想象未來。
少年卻仍然一副低沉的表情,「那位夫人,想來是某國官宦人家的家眷,外出游玩或者辦事才路過這里的。」
「應該是吧。」哥哥久行江湖,閱人無數,自然看人是比她準,小延也樂得附應他。
「夫人看上去很喜歡你,連她身邊的大娘也對你印象很不錯。」
「那是小延人見人愛啊,好像之前商隊的大叔們也都喜歡我。」到底是小孩心性,小延對于自己的受歡迎很有些小自得。
「或許他們多少也有些憐憫,」少年嘆了口氣,「如那位大娘所說,那麼小年紀就出來流浪,可憐見的。」
「可是我沒有覺得自己可憐啊。」小延猛然握緊了他的手,那一刻,心里總是覺得他的言辭很不祥,「跟著哥哥生活小延很快樂,就算是面對生死存亡的時候,也一點都不悲傷。」
被小延握到了傷口處,紗布上迅速現出了血跡。但少年沒有顯現出任何疼痛的狀態,他忍耐著,為了即將到來的分離而珍惜這最後一刻親密的時光,疼痛在這時又算得了什麼?
「我想見夫人。」
深夜,少年站在了夫人的帳蓬前。
這是一個無論怎麼說來都很冒昧的舉動,然而守帳的人還是進去替他稟報了。
也許因為那一刻他的神情,有壯士斷腕一般的悲壯。
任再愚莽的粗人都看得出來他必須見到夫人的決心有多麼強大。
很快,夫人請他進去。
出身官宦的夫人極為講究禮數,雖然召見的只是一個仿如自己兒子一般年紀的少年,又有貼身侍婢相陪,依然換上了正裝,
端坐在一張鋪著柔軟獸皮的長榻上,她的侍婢立在身旁。
「少俠深夜求見,想必是有什麼重要之事吧?」她一如白日一般的和藹可親,語聲節奏平穩,「請坐下慢慢說吧。」
可少年不坐,身子一矮竟跪了下去。
倒把夫人她們都唬了一跳,夫人從榻上一立而起,「少俠何必如此?」
少年二話沒說,又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才緩緩開言︰「在下與小延的命都是夫人所救,夫人對我們恩重如山,在下感激不盡,實難以為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