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不只要下一輩子,似乎還要下到永遠。他們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牢牢握住對方的手,在屋頂上竟聞到河中貝類的腥味。
「等到河水退了,我們就可以走」燕孤行在雨中大聲說。
藍月兒不能想像有比那更狂暴的雨,一條條水柱打在他們身上,水深幾乎到屋頂,小村落成了一片沼澤,她看到一棵老樹的殘株無力地抵抗著滔滔的水流,淹死的動物在她腳底下浮沉,一輛牛車後面拖著一個谷倉。
「河水把什麼都沖走了」她驚惶大叫。
八只蹄子的羊這時臉露慘淡的神色,在狂雨中緩緩往下掉。
燕孤行一手抓住羊的一條後腿,使勁把它拉回來,羊兒的腦袋和兩只前蹄泡在水里,肚子捆在屋頂上搖搖晃晃。一條水柱沖下來,幾乎把他和羊兒沖開,他松開了握住藍月兒的那只手,及時捉住羊的尾巴。
她想抓住他,那只手卻落空了。
「在這里等我不要走開,我很快回來」他在泥雨中大聲對她說。
「我在這里等你!」她大聲對他喊著說。
羊兒把燕孤行拖到水里去,他拼了命抓住它的尾巴,它八只蹄子吧啦吧啦地掙扎著前進,離紅瓦片屋頂愈來愈遠了。
2
藍月兒在狂暴的雨中等著,看著一個溺死的男人在她面前漂過,看著河上的小木船在她腳邊擱淺,她耐心地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
雨停了,村民回到自已家里,挖溝排水,清理泥濘不堪的街道,尋找在洪水中失散的親人,抬走塞在路上的動物尸骸時,發現一條牛尸,身上竟披著老虎的斑紋,不屬于任何人。
「這是洪水之兆,怪不得了」一個村民說。天空漸漸清明,河水帶著腐臭的氣息蒸發掉,藍月兒依舊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
天空轉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幸福的飯香味兒,藍月兒又冷又餓,抱著膝頭發抖,不敢走開,依舊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
一連三天放晴,藍月兒身上的濕衣服給日頭烤得干干硬硬,像尖利的木塊,割到皮膚里去,她仍然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好像在那兒生了根似的。
破曉時分,沼澤重又變回平地,她看到河堤,從河堤那邊可以看到沉默無語的河水。她抱著膝關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給羊兒表演用的樹枝圈圈跟牧羊拐杖早已經沖走了,鞋子也沖走了,雙腳脹脹的。
「上面有一個孩子!」一個村民發現了她,有人爬上屋頂把她抱下來,她仍然抱著膝蓋等著,身體硬得像一塊石頭似的,屈曲的四肢無法伸直。人們看見那雙亮晶晶的眼楮,知道她還活著,喂她吃了些面糊和熱湯,又用暖水替她揀身,才終于把她的身子拉直。
她並沒有化成石頭,只是想保持一個等他的姿勢。她離開了那些給她干糧、衣服和鞋子穿的好心人,沿著被洪水破壞的大街走,到處問人家,有沒有見過一個牧羊童和一只有八只蹄子的羊。
村民以憐憫的目光看她,告訴她說,這場洪水沒淹死一個孩子,但有一個漁夫遭逢不幸。
「到河那邊去看看吧。」他們對她說。
她朝著河岸走,希望在那兒見到燕孤行。河上漂著泡爛了的動物尸體,並沒有羊。她呼喚燕孤行,一面走一面唱著那天喚羊兒歸來的歌謠。
那是一條長河,從一個村落流到另一個,綿延到城鎮。她茫茫然不知走了多少時日,喚羊兒歸來的童謠漸漸唱成了淒涼的歌。
殘酷無情的河水沖散了一切,甚至心靈。沒有他,她也不要去花開魔幻地了。歌聲拖著腳步,她絕望地唱著永恆的思念,藍蝴蝶始終在她頭上飛舞。
直到一天,一個女人坐在一把柳條椅子上,由四個工人抬著,來到河堤上。她身上裹著一件銀紫色披肩,紅發上綴著美麗的紫丁香,腳上的鞋子像蛇鱗,眼楮周圍熠熠閃光,手上拿著一把孔雀毛扇子,那只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亮晶晶的鑽石戒指。女人從柳條椅子上走下來,身上有一股花藥味兒,看上去像她早逝的母親,望著她的眼神溫和悲憫,眼里盈滿淚珠。藍月兒知道,她尋找燕孤行的旅程已經到了終點。
3
一個月光朦朧的七月天,在她那艘購船的艙房里,人稱大***金莓露,就像許多年來無數個夜晚那樣,靠在絲緞大床上,讀著她那位藥師情人留下的一疊遺稿。
她死去的情人是一位偉大的藥師,名字叫柳色青青,他的生日是青鳥在垂柳上唱歌的一個早上。他俊美倜儻,那雙有如魔幻的手,能調配出三千種以上的花藥,有蕩氣回腸的愛情粉和止住淚水的忘憂湯,也有喚回青春歲月的長生露。惟有一個人心里頭那種最磨人的嫉妒,無藥可治。
柳色青青把他畢生的心血都寫在那疊用玫
卞油泡過的小羊皮紙上。他的字體小而潦草,遺稿有點雜亂,上面除了藥方,還密密麻麻記載了回憶與鄉愁,也寫下了情愛的心事。他在一頁紙上寫著︰「我想在莓莓的船上過一輩子」
他用矢車菊墨水寫的字看起來就像樂譜上的小音符,內容又有些隱晦,她無法全都讀懂。每一次讀,好像都讀出一些新的意思來。
她有時只是隨便翻翻,跟著配方調些花藥,雖然只學會五十種,已經夠用一輩子了。
她一再讀著柳色青青的那疊遺稿,並不是為了回憶,也不是為了懷念,甚至連對他的恨意都沒有了。每夜靠在床頭的一盞燈下讀那疊遺稿,已經成為一個孤寂的習慣。
然而,這個晚上跟過去了的無數個晚上全然不一樣。
她翻著那疊遺稿時,听到有如細絲細縷的歌聲,純真卻悲傷,充滿令人心碎的節奏。那有如低泣的吟唱,唱到她皮膚的毛孔里去,唱到她骨頭里去,在她的血管里低回。她突然覺得眼里有些濕潤。
她難堪地拿一條紫緞手帕揩抹眼角的淚水,披上外衣,走到甲板上,看看歌聲是從哪兒漂來的。船上沒有一個歌女能唱出這樣的歌。
她看星星,看雲,看風向,判斷歌聲是從西面遙遠的堤岸上順水漂來的。她立即吩咐船長改變方向,朝著歌聲駛去,那位強壯的船長一直躲開她的目光,原來,他早已淚流滿臉,很是尷尬。
爾後,她發現船艙里傳來此起彼落的低泣聲。那些歌女、舞娘和樂師都在自己的床上,無可名狀地悲傷起來,有人渴望久別的愛侶,有人想起失散的親人。那歌聲唱出了每個人心里最苦澀的孤獨,唱出了思念與分離的淒涼。
天鵝船愈是接近那片堤岸,隨水漂來的歌聲也愈是讓人神傷。一打小雲雀听到那淒美的歌聲,竟哭死在天鵝船的走道上。兩只養在甲板上的小白簿,因為大悲傷而在一個大白天雙雙投河自盡。
拌女、舞娘、樂師和水手們都哭腫了眼楮,連一向最勤奮的廚娘貝貝,也整天伏在爐火旁邊哭泣,平常她總愛花心思做些美味佳肴,而今卻只是隨便做些冷菜。沒有人因此投訴,因為大家都愁腸百結。
直到九月天一個褥暑的午後,船靠岸了,歌聲在每個人耳邊鼓回,歌女、舞娘、樂師。水手和廚娘貝貝全都跑到甲板上,流淚等著。
金毒露坐在一把柳條椅子上,由四個水手抬到堤岸上去。在那兒,她淚蒙蒙的眼楮看到一個女孩,頭上有藍蝴蝶飛舞,長發糾結在一起,身上的衣服長出了藍色的苔蘚,污泥斑斑的臉上只剩下一雙空茫茫的大眼楮,兩片嘴唇已經干裂,依然唱著絕望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