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靠椅子上,嘆息說︰「那是一個樂園去了之後便不想回來」
「我不要去」她說
「人不能只去他想去的地方」他的身體往前傾,盯著她說。
「求你不要殺我的朋友」她懇求說。
「丫頭,人有自己的命運」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余音漂浮在空中。
她听不懂,抬起頭,可憐地望著他,說︰「先生,求你放過我們,我會報答你」
「你怎樣報答我」他繞過書桌,停在她身邊。
她縮成一團,淚眼蒙隴,牙齒打戰。
「人不能空口講白話啊!」他手放她的肩膀上,馬上又縮了回來。
他從懷中掏出一條勾花白手帕,抹抹那只手,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來,望著她,說︰「帶你來,是要你記著我,將來你會感激我賜你錦衣玉食,你也會學懂怎樣報答男人」
「上帝會懲罰你」她嗚咽著說。
他望著直嘴巴在外面守著的那道門,笑聲刺耳,說︰「假使有上帝,便不會有外面那種怪胎。
然後,他吩咐直嘴巴把她帶出去。
他把那條勾花手帕折起來,放到懷里去。剛才踫到她的肩膀時,他突然感到她身體里面有股力量,不像她外表看來這麼弱小、淒涼。
「這個丫頭將來是個妖物!」他暗自解釋那股震懾他的力量。
他閻背香是個博覽群書、過目不忘的人,他當然知道,所有禍水紅顏都是妖物,身上有一種毀滅性的誘惑力,會把男人煎熬成一副可憐相,然後吸干他的血,連一根骨頭都不剩。
8
在那個暗室里,八只蹄子的羊拼命吃著從地板縫中長出來的青草,好像想吃出一條路來。只是,那些青草是用女孩們恐懼顫抖的眼淚灌溉的,很苦很成,它吃著吃著,流出眼淚來,咩咩的叫聲像孩子的哭泣,讓人听了難過。
兼孤行蹲在門板後面飲泣,突然,他听到從老遠傳來的腳步聲,愈走愈近,然後,門的鉸鏈松開了,直嘴巴提著燈籠把藍月兒擱在肩上帶回來。燕孤行想沖出去,給直嘴巴用力推了回來。那道門再一次關上。
「那個人明天一早便會把我賣掉」她瑟縮在地上,哭著告訴他說。
「我們要想辦法逃走」他說,聲音卻毫無把握。
「從來沒有一個女孩能夠逃出這個房間」她淒涼地說。
他無語。漆黑中,他們的身體牢牢地靠在一起,等候那不可知的殘酷命運在他們身上再端上一腳,世上竟有比棄兒和孤兒更悲慘的事。
外面刮著狼嗥樣的狂風,他們掉的眼淚會讓腳下的地板重又長出淒苦的荒草。
在那個鹽味的房間里,時間長得像永遠過不完,他們受盡恐懼與分離的折磨。爾後,他們听到風聲停歇了,只剩下吵人的蟲鳴,愈來愈相信,離別的時刻已經不遠。直到听見門上鉸鏈松開的僵澀的聲音,兩個人都以為是天亮了,兩個發抖的身體靠得更緊一些。
那道通往地獄的門闢然打開,一個提燈的形影站在外面,是個比直嘴巴小得多的形影,也沒有蛀牙的味道。
他們的眼楮睜大了一些,看到那個能說出別人名字的秋千女郎站在那兒。
「快跟我走!」女郎的聲音竟如他們一樣抖顫。
燕孤行連忙拖著藍月兒走出去。八只蹄子的羊跳過門檻跟著跑。女郎把門關上,系上鉸鏈,提燈帶他們穿越一片野草叢,來到村外的一條山路,對他們說︰「從這兒一直走,不要停下來」
「姐姐,你跟我們一起走吧。」藍月兒對她說。
女郎臉露慘淡的笑容,陡地撕下臉上的一張人皮面具,露出來的那張臉,布滿斑斑駁駁的疤痕,上面長出膿包和肉芽,爛得不像一張人臉。
藍月兒和燕孤行看到她的樣子,很是吃驚。
「是閻背香把我弄成這樣的,他簡直是吸血鬼!」女郎絕望的聲音說。
「那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藍月兒問她。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女郎緩緩把那張人皮面具戴回去,淒冷的聲音說,「這張面具每四十七天要換一張,只有間背香手上有。我哪兒都不能去,快走吧,孩子」她說著把手上的燈籠給了他們,頭也不回地走進野草叢中。
在夜的暗色里,女郎孤零零地拖著戰栗的腳步走。遇見閻背香的那個晚上,她說出他的名字時,連背脊骨都發抖,她卻不肯相信預言,以為那是愛情的召喚。
他對她說,像她這樣一個美人兒,能說出別人的名字,身手又靈巧,他會把她捧成銀秋千上一顆閃耀的明星。
她為他離開了故鄉,這一片良辰美景的盡頭卻有一個地獄。她永遠不會忘記,也不想記起,那天,她在他身邊醒來,來不及看他一眼,狡然失去了一張臉,痛得在地上翻滾,淒厲狂。q.他隔著白色手帕拿著一瓶冒煙的藥水,對她說︰「你以後都只能夠留在我的秋千上」
她活得像一頭畜生。多少個在帳篷的夜里,她想干脆從秋千上掉下來算了,卻還是貪生。夜里她在吊床上醒著,卻又掉進自欺的泥淖中,以為從來就沒有什麼人皮面具,那張顛倒眾生的臉是屬于她的,然而,每隔四十七天,閻背香偏偏要提醒她一次。她像個有毒癮的人,只能在毒窟中慢慢腐爛。
把孩子放走之後的第二天晚上,她又穿上閃亮的銀色舞衣,回到馬戲團的紅色帳篷里。她用一條白色緞帶把自己倒轉從秋千上吊下來,在半空中穿來穿去。人們被她說出名字時,都為她鼓掌,她卻看到死神坐在另一個秋千上迎向她。
系在腳踝上的白色緞帶緩緩斷裂,她從半空中無聲墜落,頭在泥土地上踫得粉碎,流出來的血不是紅色的,而是像風信子的顏色。于是她明白,她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
猝然之間,她臉上的人皮面具掉了下來,人們看到那張臉,嚇得四散尖叫。她在血的倒影中看到那頂把她帶來這兒的黑色圓禮帽。閻背香不僅要她死,還要剝奪她最後的尊嚴。但她的眼楮依然美麗,臉上浮起一個笑容。她在那一灘開得像風信子的鮮血里,看到許多年後的一天,那個她救過的女孩,為她復仇。
第二章女王
1
燕孤行帶著藍月兒和羊,逃離那個妖里妖氣的村莊。他們為重獲自由而高興,也學會了兩件事情,那就是︰有些活人比死人更可怕,失去臉孔的人卻是天使。
這天,他們來到一個純樸的小村落。這個好像被人遺忘了的村子,空氣中彌漫著田野和油菜花的氣息,煙囪飄來幸福的飯香味兒。
「假如他們真的把你丟到流沙里淹死,我怎麼辦」藍月兒對燕孤行說。
「我不會死的」他對她說,天真滿溢臉龐。
「真的?」她問他。
「要是我死了,誰帶你去花開魔幻地」他認真地說。
「要是沒有你,我也不要去」她快樂地說,把手里的樹枝圈圈丟到半空中去。
她伸出雙臂接住掉下來的樹枝圈圈時,看到一片紅色的雲,不是雲彩,而是漫天紅色的飛蟻在他們頭頂掠過。
「暴風雨要來了」她說。
話音剛落,像天崩地裂的一聲雷響,天空漆黑一片,暴風雨如巨浪般打來。燕孤行抓住藍月兒的一只手,又拉住羊,他們才不至于被雨水沖散。
他們帶著羊跑到人家的屋檐下躲雨,起初還覺得好玩,這場雨竟一連下了七天。
「雨不可能下一輩子吧」燕孤行望著天空說。
到了第八天,大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洪水夾雜著山上的沙泥沖到河里去,洶涌的河水沖破河堤,沖到村里去,涌到大街上去,漲到屋子的台階上去。人們看見螃蟹黏在門板上,魚兒從窗子里游出來,田里的黃牛為了逃命,竟跑得比馬兒快。村里的人紛紛帶著家人和牲口往高地跑,燕孤行和藍月兒及時爬到紅瓦片的屋頂上,把羊兒也拉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