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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情人無淚 第16頁

作者︰張小嫻

到了黃葉紛飛的時節,他們已經差不多把所有福爾摩斯的故事讀完了。

「明天,你想听哪本書?」那天晚上,他問。

「我們不是約定了,讀什麼書,由你來決定的嗎?」

他笑了笑︰「我只是隨便問問,不一定會听你的。」

「你有沒有讀過白芮兒。馬克罕的《夜航西飛》?」她問。

他搖了搖頭。

「那是最美麗的飛行文學!連海明威讀過之後,都說他自己再也不配做作家了。據說,寫《小王子》的聖修伯里跟白芮兒有過一段情呢!「她說。

她說得他都有點慚愧了,連忙問︰

「那本書呢?」

「我的那一本已經找不回來了,不知是給哪個偷書賊借去的,一借不還。」停了一下,她向往地說︰

「我會去找的。那是非洲大地的故事。」

他是什麼時候愛上非洲的?

假如說愛情是一種鄉愁,我們尋覓另一半,尋找的,正是人生漫漫長途的歸鄉。那麼,愛上所愛的人的鄉愁,不就是最幸福的雙重鄉愁嗎?

棒天夜晚,他離開醫學院大樓,去圖書館接她的時候,老遠就看到她坐在台階上,雙手支著頭,很疲倦的樣子。

他跑上去,問︰

「你等了很久嗎?」

「沒有很久。」她站起來,抖擻精神說。然後,她朝他搖晃手里拿著的一本書。

他已經猜到是《夜航西飛》。

「圖書館有這本書。」她揉了揉眼楮,笑笑說︰「我利用職權,無限期借閱,待到你讀完為止。「

他背朝著她,彎去,吩咐她︰

「爬上來!」

她仍然站著,說︰

「你累了。」

「爬上來!」他重復一遍。

她趴了上去。就像一只頑皮的狒狒爬到人身上似的,她兩條縴長的手臂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讓他背著回去。

「我重嗎?」她問。

他搖搖頭,背著她,朝深深的夜色走去。

回去的路上,她的胸懷抵住他的背,頭埋他的肩膀里。

「你有沒有讀過那個故事?大火的時候,一個瞎子背著一個跛子逃生。」她說。

他心頭一酸,說︰

「這里沒有瞎子,也沒有跛子。」

「那是個鼓勵人們守望相助的故事。」她繼續說。

他把她背得更緊一些,仿佛要永遠牢記著這個只有欠欠的一握,卻壓在他心頭的重量。

「我改變主意了。我不打算做腦神經外科。」他告訴她。

「為什麼?」她詫異地問。

「我想做眼科。」他回答說。

她覺得身子軟了,把他抱得更牢一些。

「我會醫好你的眼楮。」他說。

「嗯!」她使勁地點頭。

在絕望的時刻,與某個人一同懷抱著一個渺茫的希望,並竭力讓對方相信終有實現的一天。這種痛楚的喜樂,惟在愛情中才會發生吧?她心里想。

「圖書館的工作太用神了。」他憐惜地說。

「也不是。」她低聲說。

她的眼楮累了,很想趴在他身上睡覺。徐宏志說的對,但她不想承認,不想讓他擔心。

「等我畢業,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他說。

「我想做一條寄生蟲。」

「社會的,還是個人的?」

「某個人的。」

「可以。我吃什麼,你就吃什麼,寄生蟲就是這樣的。」他挺起胸膛說。

她睡了,無牽無掛地,睡得很深。

半夜里,蘇明慧從床上醒來,發現徐宏志就躺在她身旁。他睡了,像一個早熟的小孩似的,抿著嘴唇,睡得很認真,懷里抱著那本《夜航西飛》。她輕輕地把書拿走,朝他轉過身去,

在床頭小燈的微光下看他,靜靜地。

她好怕有一天再不能這樣看他了。

到了那天,她只能閉上眼楮回憶他熟睡的樣子。

那天也許永遠不會來臨,他曾經這樣說。

他說的是她眼楮看不見的那一天。

在這一時刻,她心里想到的,卻是兩個那天。

第一個那天,也許會來,也許不會來。

第二個那天,終必來臨。

當我們如此傾心地愛著一個人,就會想象他的死亡。

到了那日,他會離她而去。

她寧願用第一個那天,換第二個那天的永不降臨。

她緊緊握著他靠近她的那一只手,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里。

後來有一天,徐宏志上課去了,她在家里忙著翻譯出版社送來的英文稿。她答應了人家,

這兩天要做好。徐宏志在屋里的時候,她不能做這個工作,怕他發現。圖書館里又沒有放大器。她只能等到他睡了或是出去了。

這一天,他突然跑了回來。

「?授病了,下午的課取消。」他一邊進屋里一邊說,很高興有半天時間陪她。

她慌忙把那迭稿件塞進書桌的抽屜里。

「你藏起些什麼?」他問。

「沒什麼。」她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卻不知道其中一頁譯好的稿子掉在腳邊。

他走上去,彎去拾起那張紙。

「還給我!」她站起來說。

他沒理她,轉過身去,背沖著她,讀了那頁稿。

「你還有其它翻譯?」帶著責備的口氣,他轉過身來問她。

她沒回答。

「你瞞了我多久?」他繃著臉說。

「我只是沒有特別告訴你。」

他生氣地朝她看︰

「你這樣會把眼楮弄壞的!」

「我的眼楮並不是因為用得多才壞的!」她回嘴。

然後,她走上去,想要回她的稿子。

「還給我!」她說。

他把稿子藏在身後,直直地望著她。

她氣呼呼地瞪著他,說︰

「徐宏志,你听著,我要你還給我!」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她沖到他背後,要把那張紙搶回來。他抓住不肯放手,退後避她。

「你放手!」她想抓住他的手,卻一下不小心把他手上的那張紙撕成兩半。

「呃,對不起。」他道歉。

「你看你做了什麼!」她盯著他看。

「你又做了什麼!」他氣她,也氣自己。

「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以後都不管!」他的臉氣得發白。

他從來就沒有對她這麼凶。她的心揪了起來,賭氣地跑了出去,留下懊悔的他。

他四處去找她。一直到天黑,還沒有找到。他責備自己用那樣的語氣跟她說話。她做錯了什麼?全是他一個人的錯。他低估了生活的艱難,以為靠他微薄的入息就可以過這種日子。他終于明白她為什麼總是比他遲上床,也終于知道她有一部分錢是怎樣來的。他憑什麼竟對她發這麼大的脾氣?

她不會原諒他了。

帶著沮喪與挫敗,他回到家里,發現她在廚房。

听到他回家的聲音,她朝他轉過身來。她身上穿著圍裙,忙著做飯。帶著歉意的微笑,她說︰

「我買了魚片、青菜、雞蛋和粉絲,今天晚上又要吃一品鍋了!」

她這樣說,好像自己是個不稱職的主婦似的。

他慚愧地朝她看,很慶幸可以再見到她,在這里,在他們兩個人的家里。

第二天早上,她睜開惺忪睡眼醒來的時候,徐宏志已經出去了。他前一天說,今天大清早要上病房去。

她走下床,伸了個懶腰,朝書桌走去,發現一迭厚厚的稿子躺在那里。她拿起來看,是徐宏志的筆跡。

她昨天塞進抽屜里的稿子,他全都幫她翻譯好了,悄悄地,整齊地,在她醒來之前就放在書桌上。

他昨天晚上一定沒有睡。

她用手擦了擦濕潤的鼻子,坐在晨光中,細細地讀他的稿。

昨天,她跑出去之後,走到車站,搭上一列剛停站的火車。

當火車往前走,她朝山坡上看去,看到他們那幢灰白色的公寓漸漸落在後頭。

她自由了,他也自由了。她再承受不起這樣的愛。

到了第七個車站,她毫無意識地下了車。

她走出車站,經過那間郵票店。店外面放著一個紅色小郵筒招徠。店的對面,立著一個真的紅色郵筒。她靠在郵筒旁邊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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