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少個巧合,他們會在同一天帶著兒時的郵票簿來到這里?
要多少次偶然,他們會相逢?
就在前一天夜里,他們坐在窗台上,徐宏志為她讀《夜航西飛》。她一直想告訴他那個和生命賽跑的寓言。
在英屬東非的農莊長大的白芮兒,那個自由的白芮兒,有一位當地的南迪人玩伴,名叫吉比。她在書里寫下了吉比說的故事。
徐宏志悠悠地讀出來︰
「‘事情是這樣的。’吉比說。
‘第一個人類被創造出來的時候,他自己一個人在森林里、平原上游蕩。他憂心忡忡,因為他無法記得昨日,因此也無法想象明天。神明看見這種情況,于是派變色龍傳送信息給這第一個人類(他是一名南迪人),說不會有死亡這種東西,明天就如同今天,日子永遠不會結束。
‘變色龍出發很久後,’吉比說︰'神明又派白鷺傳達另一個不同的信息,說會有個叫死亡的東西,當時辰一到,明天就不會再來臨。「哪個信息先傳送到人類的耳朵,」上帝警告︰就是真實的信息。「
‘這個變色龍是個懶惰的動物。除了食物之外什麼也不想,只動用它的舌頭來取得食物。
它一路上磨蹭許久,結果它只比白鷺早一點抵達第一個人類的腳邊。‘
‘變色龍想開口說話,卻說不出口。白鷺不久後也來了。變色龍因為急于傳達它的永生信息,結果變得結結巴巴,只會愚蠢地變顏色。于是,白鷺心平氣和地傳達了死亡信息。
‘從此以後,’吉比說︰「所有的人類都必須死亡。我們的族人知道這個事實。‘
當時,天真的我還不斷思考這個寓言的真實性。
多年來,我讀過也听過更多學術文章討論類似的話題︰只是神明變成未知數,變色龍成為,白鷺成為,生命不斷繼續,直到死亡前來阻擋。所有的問題其實都一樣,只是符號不同。
變色龍仍然是個快樂而懶散的家伙,白鷺依舊是只漂亮的鳥。雖然世上還有更好的答案,不管怎樣,現在的我還是比較喜歡吉比的答案。「
「變色龍沒有那麼差勁。」她告訴徐宏志,「我在肯亞的時候養過一條變色龍,名叫阿法特。它就像一枚情緒戒指,身上的顏色會隨著情緒而變化。那不是保護色,是它們的心情。「
「那只是個寓言。」他以醫科生的科學頭腦說。
她喜歡寓言。
她寧願相信生命會凋零腐朽,無可避免地邁向死亡?還是寧願相信是一只美麗的白鷺餃住死亡的信息滑過長空,翩然而至?
外婆離去的那天,她相信,是有一雙翅膀把外婆接走的。
寓言是美麗的。眼前的紅郵筒和小郵筒是個寓言。一天,徐宏志餃著愛的信息朝她飛來,給她投下了那封信,信上提到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就是一個寓言。
寓言是自由的,可以解作,也可以解作.
她從小酷愛自由。不知道是遺傳自堅強獨立的外婆,還是遺傳自遠走高飛的父母。那是一種生活的鍛煉。她自由慣了。
她從自由來。認識到徐宏志,她只有更自由。
在短暫的一生中擁有永恆,就是自由。
天已經暗了。再不回去,徐宏志會擔心的。
他一定餓了。
是個寒冷的冬夜。從早到晚只吃過一片三明治,徐宏志餓壞了。畢業後,當上實習醫生這大半年,每天負責幫病人抽血、打點滴、開藥單、寫報告,還要跟其它實習醫生輪班,每天只有幾個小時休息,他站著都能睡覺。上個月在內科病房實習時,一個病人剛剛過身,尸體給送到太平間去。人剛走,他就在那張床上睡著了。
實習醫生一年里要在四個不同科的病房實習,他已經在外科和內科病房待過,兩個星期前剛轉過來小兒科病房。今天,他要值班,又是一個漫長的夜晚。
罷剛寫好所有報告,他看了看手表,快九點了,他匆匆月兌上的白袍,奔跑回宿舍去。
他們這些實習醫生都分配到醫院旁邊的宿舍。接到病房打來的緊急電話,就能在最短時間之內以短跑好手的速度跑回去。
要是那天比較幸運的話,他也許可以在宿舍房間里睡上幾個小時。他已經練就了一種本領︰隨時能夠睡著,也隨時能夠醒來。
不用當值的日子,不管多麼累。他還是寧願開車回家去。他買了一部紅色小轎車,是超過十年的老爺車了,醫院的一個同事讓出來的,很便宜。有了這部車,放假的時候,他和蘇明慧就可以開車去玩。她不用常常困在圖書館和家里。
她已經沒有再做翻譯的工作了。他拿的一份薪水雖然不高,加上她的那一份,也足夠讓兩個人過一些比以前好的生活。
他們換了一間有兩個房間的公寓,是同一個房東的,就在他們以前租的那幢公寓附近。他在?學醫院里實習,回家也很近。
他們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也許正如他所想,那天永遠不會降臨。
蘇明慧靠在宿舍二樓的欄桿上等他。她一只手拿著一籃自己做的便當,另一只手拿著一壺熱湯,身上穿著一件米白色套頭羊毛衣,棕色褲裙,棕色襪子和一雙綠色運動鞋,頭上戴著一頂紫紅色的羊毛便帽,頭發比起一年前長了許多。
看到他,她的眼楮迎了上去,口里呼出一口冷霧,說︰
「吃飯啦!」
「你為什麼不進去?這里很冷的!」他一邊開門一邊說。
她哆哆嗦嗦地竄進屋里去,說︰
「我想看著你回來。」
「今天吃些什麼?」他饞嘴地問。
「恐怕太豐富了!」她邊說邊把飯菜拿出來,攤開在桌子上,有冬菇雲腿蒸雞、梅菜蒸魚、炒大白菜和紅蘿卜玉米湯,還有一個隻果。
她幫他舀了飯,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當一個人餓成那個樣子,就顧不得吃相了。
她把帽子除下來,微笑問︰
「好吃嗎?」
他帶著贊賞的目光點頭,說︰
「你做的菜愈來愈好!」
「累嗎?」
「累死了,我現在吃飯都能睡著。」他朝她說。
看到他那個疲倦的樣子,她既心痛,卻也羨慕。他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拿了優異成績畢業的他,將來會做得更多和更好。而她,只能做一些簡單的工作。
「你也來吃一點吧。」他說。
「我吃過了。」她回答說。
「我是不是有一套日本推理小說在家里?」他問。
「好像是的。你有用嗎?」
「我想借給一個病人,他的身世很可憐。」他說。
那個病人是個十三歲的男孩子。自小患有哮喘病的他,哮喘常常發作。男孩個子瘦小,一張俊臉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那雙不信任別人的眼楮帶著幾分反叛,又帶著幾分自卑。護士說,他父母是一個小偷集團的首領。
徐宏志翻查了男孩的病歷。他這十三年來的病歷,多得可以裝滿幾個箱子。
男孩的右手手背上有一塊面積很大的、凹凸不平的傷疤,是七歲那年給他父親用火燒傷的。這個無恥的父親因虐兒罪坐牢。出獄後,兩夫婦繼續當小偷,直到幾年之後又再被捕。前兩年,這兩個人出獄後沒有再回家。男孩給送去男童院,除了社工,從來沒有其它人來醫院看他。
男孩的病歷也顯示他曾經有好幾次骨折。男孩說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徐宏志以他福爾摩斯的偵探頭腦推斷,那是給父母虐打的。至于後來的幾次骨折,應該是在男童院里給其它孩子打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