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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曲 第11頁

作者︰張小嫻

人生是個多麼奇妙的過程。

她拿起瓶子,很熟練地甩出一點番茄醬。

他不會忘記,這種倒番茄醬的方法是李瑤教他的。

有一年冬夜,他人在阿姆斯特丹一家中國餐館里,身上的錢僅僅夠吃一盤炒飯。那盤炒飯一點味道都沒有,他看到桌子上有一瓶番茄醬,像發現了救星似的,他把番茄醬甩在飯里。就在那一瞬間,他想起了李瑤,想起了童年和遙遠的家,想起了鋼琴。

那盤炒飯,他幾乎是和著淚水一起吃的。

曾幾何時,李瑤是他的鄉愁。

夏薇帶著沉甸甸的提包出去,又帶著沉甸甸的提包回來。離開「銅煙囪」的時候,韓坡想要幫她拎提包,她連忙搶了過來說︰

「我自己拿就可以了。」

她把提包里的舊唱片全都倒在床上,這些唱片,她本來是帶去給韓坡的,有好幾張,她甚至從不借給別人。可是,看到李瑤首先把自己的舊唱片送給韓坡,她忽然沒勇氣把自己那些拿出來。

這是一場品味的較量,好害怕輸給李瑤。

她把唱片一張一張放回去抽屜。然後,她站了起來,走進廚房,打開壁櫥,找出一個藍色的盤子,這是她上陶藝班時做的,上面手繪了星星和月亮,是她最喜歡的一個盤子。接著,她打開冰箱,把里面的一瓶番茄醬拿出來,旋開蓋子,握住瓶底,像韓坡和李瑤那樣甩番茄醬。可是,她的圓圈畫得太大了,番茄醬潑到牆壁上。

整個晚上,她都在用一條濕毛巾擦掉牆上的番茄醬。

妒忌帶著濡濕的獠攻,像只吸血鬼似的,想要吸干她的血。直到睡眠慢慢而無奈地漂來,她扔下手里的毛巾,爬到床上,听一張她原本想要送給韓坡的唱片,在歌聲里想念他。

韓坡在唱盤上換了一張又一張唱片,長夜悠悠,音樂在他那狹小的公寓里流曳,他的耳朵沉醉地傾听著,就像也重溫了李瑤听這些唱片的時光。

每一張唱片上,都有她的指紋和氣息。這些舊歌,都是她喜歡的,有些已經十幾年了。她當時過著怎樣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心情?他不免浮想聯翩。

夜已深了,她和她的音樂盤踞在他心頭。

第四章

李瑤後來還是去了唱片店。

在那個擁擠的商場里,她遠遠站著,看到韓坡在那家僅僅容得下幾個人的店里,站在櫃台後面,他一邊吃飯一邊收錢。一個零錢掉到地上,他彎去,找了很久。

她突然感到一陣難過︰這真的是他所選擇的生活嗎?這種生活太委屈他了。以前那個韓坡呢?以前,為了練琴可以廢寢忘食,彈不好一首歌便怎樣也不服氣的韓坡到哪里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韓坡發現了她,他們默默無言地對望著。

「你來這里干什麼?這里不適合你來的。」韓坡走到店外面說。

「我在附近經過,所以來看看。我那些舊唱片賣得好嗎?」她笑笑問。

「喔,很好。」他說。

「那麼,你要請我吃飯嘍!」

「現在就去。」他匆匆關上門,帶她離開那個地方。

他們去了附近一家小飯館。她告訴韓坡,她將要拍一條手表廣告片,並且負責寫主題曲和配樂。他們談了許多關于時間的話題。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想回去幾歲的時候?」她問。

「我沒想過。你呢?」

「11歲。回去11歲那年,我會阻止爸爸媽媽離婚。我以為你會想回去8歲呢!那就可以再彈一次《離別曲》。」

「我從來不後悔的。」他說。

「真的沒做過一件後悔的事情?」

「倒是有一件。」他說。

那時,他剛到巴黎,身上的錢差不多花光了,又找不到工作,每天只能吃幾個面包充饑。一天,他的朋友小胖問他有沒有興趣賺點錢。

「怎麼賺?」他問。

「有個女人想要生孩子,她想要中國人的精子,但她嫌我長得丑。」

他嚇得張大了嘴巴。

「酬勞不錯的。」小胖說。

「是直接還是間接?」

「當然是間接!你真想得美!她想要人工受孕。」

他沒想過自己要淪落到在巴黎賣精子,但他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

那個女人要求跟他見面。韓坡依約來到一家中國餐館。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他很意外。她是個法非混血兒,長得很美,約莫35歲。她以前愛過一個中國人,他是她一生最愛的男人。後來,他在一宗攀山意外中粉身碎骨。許多年了,她忘不了他。當青春差不多開到荼糜的時候,她想到要懷一個有中國血統的孩子,在下半輩子陪在她身邊。但是孩子必須長得像他,所以,孩子的爸爸也要長得像那個已經死去而她仍然深深愛著的男人。

韓坡長得有點像他,一瞬間,她改變了主意,說︰

「我們不如直接來吧!」

他嚇得連忙從那家餐館逃出來,吃了一半的一盤炒米粉也只得留在里面。

兩個月後,他在街上又踫到那個女人。這一次,兩個孤單的人走在一起。他跟她說,他不想要孩子,她答應了。四個月後,驟來的愛情也驟然消逝。他沒有再見過她。

可是,有時候他會擔心,她會不會懷了他的孩子?那麼,他便可能有一個中、法、非混血的孩子,再加上他爸爸的祖先好像是有一點維吾爾族血統的,那就是中、法、非、維吾爾族混血的,他真怕有天有個混了四種血的小孩叫他爸爸。

李瑤幾乎笑出了眼淚。

「這就是你最後悔的事情?」

韓坡靦腆地笑了。

「你喜歡現在的工作嗎?」她問。

「很好啊!非常自由!」

停了一會,她問︰

「你有什麼夢想?」

「夢想是愚蠢的。」他說,「我沒有夢想。」

他的聲音听起來是那樣毋庸置疑。她無奈地笑了笑,沒有再問下去。再問下去,就顯得她的愚蠢了,就像她以前寫給他的那些信,用意雖然是好的,內容卻笨拙得可以。

走出小飯館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天色忽然暗了許多,雨密

密麻麻地橫掃,途人倉皇地躲到樓底下避雨。

「糟糕了!我還要去唱片公司開會。」她說。

「我去買一把雨傘。」韓坡說。

「不用了,等一下就好了。」

「你等我。」他說。

她看到他走在濃濃的雨霧中。人們撐開傘遮住腦袋匆匆走

著,圓拱形的傘篷互相踫撞,一下子,就不見了韓坡的蹤影。

他回來的時候,帶著一把苔蘚綠的塑膠雨傘,頭發和衣服

都濕了,就像剛剛從一池水里爬上來那樣。

「你淋濕了。」她說。

「沒關系。」

他撐著傘,幫她招了一輛計程車。道別的時候,他叮囑她不要再到唱片店來,這種地方人流太復雜了。

車子開走的時候,車窗一片迷朦,她看不清楚他,只看到一個依稀的人影站在雨的那邊,留下了一段白茫茫的距離。

她曾經以為,時間是客觀的流動,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沒有優待誰,也沒有虧待誰。可是,就在這一刻,她發現時間是一種感知,對每個人也許都不盡相同。快樂的時間是短促的,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一切會隨著情境而有了自己的速度。她和韓坡所過的時間或許是兩支節奏不一樣的歌,惟有童年那段時間是重疊的,而且永遠凝結在記憶里,也因此彌足珍貴。在雨的那邊的那邊,有些東西超越了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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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唱片公司的會議室時,李瑤興奮地告訴顧青和林夢如︰

「我有靈感了!」

他們奇怪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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