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李瑤?」林孟如說。
「我約了她今天晚上看電影。」他說。
「從沒見過有人這樣談合約的,本來是人家佔上風,到頭來變成是你佔上風。下次我想加薪的時候,一定請你當我的經紀人,幫我爭取。」
「其實這個月來我也膽顫心驚。」
「他們喜歡李瑤的形象。這個廣告對她的事業很有幫助。」
「她最需要的是你,還有胡桑。」他誠懇地說,「我能為她做的,比不上你們。」
「你知道嗎?」林孟如忽然說,「當她說要帶個人來跟我談出唱片的事,我是有點防備的,後來見到你,你清楚知道什麼是對她好的,你很合理。」
他笑了︰「因為我不是個藝術家。」
「藝術家我認識許多,真的沒幾個是合理的!」她搖頭嘆息。
道別的時候,她問︰
「為什麼你會幫她接這個手表廣告?起初的時候,另一個護膚品廣告提出的條件似乎更好一些。」
「她是個音樂家,這個廣告能讓她有更大的發揮。」
「我同意。」
把林孟如送上車之後,他走了一段路去買電影戲票。為這個荷李活電影配樂的,是個大師級人物,他知道李瑤會喜歡。
接下那個手表廣告,因為對方舍得花錢去制作。而且,手表是他和李瑤的故事。相逢的那天,各自抽到的表殼和表帶,就像一個線團,把他們緊緊地牽在一起。手表,是時間永恆的見證,在他們之間尤其意味深長。因此,在和廣告商角力的過程里,他多麼害怕輸掉?直到贏了之後,他才敢告訴她。
夜晚慢慢地降臨,林孟如靠在床上,搖了個電話給胡桑。
「李瑤的唱片做得很好,謝謝你。」
「那即是說,我沒有被開除,她下一張唱片還是會由我來做?」胡桑在電話那一頭笑笑說。
她對著話筒笑了。
她從來不曾懷疑自己的眼光。她把胡桑從她的愛情生活里開除,但沒有把他從她的人生里開除。他們之間有一種屬于靈魂的東西,就像一顆流星雖然已經燃盡,卻還有一種亮光在閃耀。寂寞的時候,她會想念從前的日子,警覺時光的匆匆。可是,每一次,她會告訴自己,她已經不愛她了,她懷念的只是當時的自己。她感動的,是有一個男人曾經那樣寶貝過她。胡桑不是惟一和她睡過的男人,但卻是惟一一個她希望第二天看到他就睡在身旁的男人。那個時候,她以為幸福也不過如此。
他們三個終于約了這天見面。李瑤拿主意選了薄扶林道一家叫「銅煙囪」的小餐館,夏綠萍以前帶他們去過。第一次去的時候,夏綠萍跟他們講了一個故事。
「你們知道附近有個臥虎山嗎?」夏綠萍幽幽地說。
李瑤、韓坡和夏薇一邊用叉卷意大利面一邊定定地望著夏綠萍。
「臥虎山發生過一宗很駭人的雙尸案,2O多年前的事了,是情殺!一對情侶被人殺死了,吊在樹上。」
他們三個嚇得魂飛魄散。
「人死了之後是去哪里的?」後來,韓坡問。
「媽媽說是天堂。」李瑤說。
「天堂在哪里?」夏綠萍問。
「在姆明谷?」韓坡說。
夏綠萍幾乎把嘴里的面條都噴了出來。姆明谷是《姆明童話》里,姆明一族住的那個海灣。
「天堂是一組失落了的音符。」夏綠萍若有所思地說。
十數年了,他們又回到「銅煙囪」來。眼楮懷抱的,記憶會隨之撫觸。這晨似乎遺忘了時間的流逝,一切如舊,連那張紅格子桌布也跟從前一樣。
李瑤先到,一個人啜飲著檸檬水,然後是夏薇,她也要了一杯檸檬水。
「老師留給韓坡的東西,你有沒有帶來?」她問。
「喔,我前幾天經過唱片店時已經交了給他。」
「是什麼來的?」
「好像是本書。」
「唱片店的生意好嗎?」
「還不錯,但他是幫朋友打理的,那個人還有大概半年便回來。」
「改天我要去唱片店看看。」
「你千萬別去!那兒人很擠的,而且那個商場人流復雜,有很多賣小電影的店,听說都是黑社會經營的。」
听到夏薇這樣說,李瑤反而更想去看看。她想知道韓坡在個什麼樣的地方生存。
「你們知道臥虎山就在附近嗎?」韓坡剛坐下來的時候,便故弄玄虛地說。
「臥虎山發生過一宗很駭人的雙尸案,是情殺!」李瑤朝夏薇笑了笑,然後轉問韓坡︰「對嗎?」
「你還記得?」
「老師當時說得很可怕呢!怎會忘記?況且那天還有個人說天堂在姆明谷。」
韓坡窘困地笑了。
李瑤打開菜單,說︰
「我們吃些什麼?」
結果,他們同樣點了那里最有名的羅宋湯和牛舌肉意大利面。美好的味道幾乎沒有改變,把三個長大了的孩子送回童年一段幸福的時光。他們談了許多事情。她把帶去的一大袋舊唱片交給韓坡。
「反正這些唱片我很久沒听了。」
韓坡翻出來看了看,說︰
「都是些好唱片,有些已經絕版了,能賣很好的價錢。這些唱片你舍得賣嗎?」
她是故意把一些絕版唱片挑出來給他的。
「我家里已經放不下了。你不要給我錢,請我們吃飯好了!」她說。
餅了一會,她又問︰
「你朋友回來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到時候再想吧!或者再去什麼地方。」他聳聳肩,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沒想過留下來嗎?」夏薇補了一句。
「我習慣了四處去,哪里都一樣。」他說。
她心里想,熟土舊地跟遙遠的天涯,到底是不一樣的。初到倫敦的日子,每天艱苦的練習令她流過不少眼淚,一雙臂膀累得夢里都會發酸。那個時候,她多麼想家?那個時候,她才知道什麼是鄉愁。
爸爸媽媽離婚之後,她常常懷念從前那個幸福的家,這又是另一種鄉愁。十多年了,她終于習慣下來,忘記了鄉愁。後來遇上顧青,她對他一見鐘情,覺得自己好像早就跟他認識了,這難道不也是一種鄉愁?
所有的渴求,原來都是鄉愁。就像望月常常跟她說,故鄉的面條是最好的,在異鄉孤寂的夜晚,她多麼渴望直奔東京,吃一碗最平常的拉面,就心滿意足了,拉面只是形式,鄉愁才是內容。內容注入了形式,化為對一碗面的向往。有一天,我們會不顧一切奔向朝夕渴望的東西,投向那個屬于故鄉的懷抱。
鄉愁是心底的呼喚,她不相信有人是沒有鄉愁的。
放在面前的一盤牛舌肉意大利面,也曾經是她的鄉愁,在重聚的時刻,喚回了童年往事。
所以,當她看到韓坡在面條上倒番茄醬時,她禁不住笑了。
他握住瓶底,瓶口朝下,迅速地甩動瓶子,像畫圓圈似的,在快要觸到盤子時又停下。于是,本來塞在里面的番茄醬很輕易的就甩了出來。
也許他忘了,這種倒番茄醬的方法,是她教的。有一次,在這里吃同樣的面,韓坡猛拍瓶底,怎也倒不出番茄醬,于是,她站起來,很神氣地給他示範了一次。
這是媽媽教她的。
媽媽說,那是她年少時戀慕的一個男生教她的。那天,為了親近他,她請他去吃西餐。吃意大利面時,她蹩腳地倒不出番茄醬,他教她這個方法。
數十年了,媽媽沒有再見過那個很會甩番茄醬的男生。他的一些東西,卻永遠留在她身上。
她想像,將來韓坡會把這個倒番茄醬的方法教給自己的孩子。她也會傳授給自己的孩子。然後,大家都忘記了這種方法是誰發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