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重重疊疊的時光里
我們一直以為,時間是自有永有的。我們在時間的長河里經歷生老病死,歲月榮枯。然而,有科學家說,時間其實是彎彎曲曲的。
因為彎曲,所以會有許多時空交疊。
這部小說里的人物都在某個時空交接,或擦肩而過,或相遇相愛,或是離別之後被思念折磨。我們所謂的過去與現在,也許是虛無的。
那麼,所謂永遠,不過是人類主觀的願望,而不是一個客觀的實體。
永遠,到底有多遠?
我們追求永遠的愛,卻不知道甚麼是永遠,那是多麼的可笑?
我們老是覺得思念的時光是漫長的,而回憶都是美好的。假使時間彎曲,也就無所謂「逝者如斯」了。
我們渴望跟自己所愛的人有一個美好的將來。然而,在重重疊疊的光陰里,並沒有所謂「將來」。
英國物理學家巴布雅在他的近作《時間的終結》一書里說,時間不過是一種人為的測量方式,並非真實存在。日出月落,季節遷移,人的衰老,是物質生長的必然過程,時間和空間—樣,只是見證這—切。
巴布雅認為,天下萬物,包括宇宙和人類,也無所謂過去與將來,只有現在。每—個「現在」都包含了從前與將來。
流逝的光陰,不過是人類的幻覺。
現在就是永遠,這是科學家說的。
在相愛之前,也許我們曾經相遇。相聚的每一刻,就是將來。縱使有一天,我們分開了,天涯各處,我們仍然是在一起的。
這樣相信的話,是不是比較幸福?
在流淌的歲月里,我們從未分開,而是重疊又重疊。唯一的真實,是會敗亡。時光可以輪回,人卻不能。相愛的時候,就要珍惜每一個現在。你是不會重來.
張小嫻
第一章
半夜里,範玫因被樓上的琴聲吵醒了。今天晚上,她喝光了十三瓶在便利商店里買的嬰兒香檳才終于能夠睡著;現在,她真想把樓上那個女人干掉。
樓上住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範玫因曾經在電梯里踫見過這個蓄著一頭長發的女人,當時,她懷里抱著一大疊琴譜,口里哼著調子,手指頭在琴譜上愉快地打著拍子。可是,她的琴技真是糟透。她白天在彈,傍晚也在彈,如果琴音可以用來殺人,她的琴音絕對可以稱霸武林,殺人于千里之外。
然而,今天晚上,鬈發女人的琴音跟平日有點不同。她好像一夜之間進步了。從前是殺人的魔咒,今天卻是溫柔的撫慰。她彈的是DanFogelberg的《Longer》,琴聲戛然停止了,範玫因拿起放在狀邊的長笛。從家里的窗子望出去,是一盞昏黃的街燈,就跟她八年前在邵重俠的房間里看出去的那盞街燈同樣的寂寞。
她用長笛吹了一闕柴可夫斯基的《思念的旋律》。她吹得不好,她學長笛的日子太短了。當天忽然學起長笛來,也是為了邵重俠。那年夏天,她在同學會的聚餐會上遇到他。他就坐在她旁邊。
「從前在大學里好像沒有見過你。」邵重俠說。
範玫因微笑點頭。邵重俠比她高班,而且是不同系的。他不是沒見過她,只是他忘記了吧。範玫因曾經跟他的室友邱清智走在一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在邱清智的被窩里。那天晚上,邱清智告訴她,他的室友應該不會回來。當他們在床上的時候,邵重俠忽然喝得醉醺醺的跑回來,邱清智尷尬地把她藏在被窩里。她在被窩的縫隙里偷偷看到了邵重俠。
邵重俠在邱清智的狀邊坐了下來,垂頭喪氣的說︰「可以聊天嗎?」
「我很累!明天吧!」邱清智打了幾個呵欠,假裝要睡。
邵重俠只好站起來,回到自己的床上。
待到半夜里,邱清智竟然睡著了,範玫因怎麼推也推不醒他,只好悄悄的從被窩里爬出來。她听到邵重俠在漆黑中嗚咽。她躡手躡腳的想走出去,邵重俠忽然從被窩里探出頭來,聲音沙啞的問︰
「誰?」
「我!」她嚇了一跳。
「你是誰?」
「我是剛才躲在被窩里的人。」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
「沒關系。」她聳聳肩膀。
房間的窗子外面,可以看到一盞黃澄澄的街燈。範玫因看到了邵重俠半張臉,邵重俠卻看不清楚她。
「我听到你在哭,是不是失戀?」她問。
「只是想起舊情人。」邵重俠說。
「你們分手多久了?」
「很久了。」
「為甚麼會分開?」
「她愛上了別人。」
「你仍然很愛她嗎?」
「她是我的初戀。」
「她不愛你了,你多麼愛她也是沒用的。」
「你說得對。」悲傷的震顫,「謝謝你。」
「不用客氣。」
「我們還可以聊下去嗎?」
「改天好嗎?我現在沒有穿衣服,我快要冷死了!」範玫因身上只有一條床單。
「喔,對不起!」
「我走了!在我離開之前,不要開燈。」
「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甚麼事?」
「不要告訴別人你看到我哭。」
「好的。你也不要告訴別人你在這里看見我。」
「我根本看不見你的樣子。」
「好極了,那我便用不著把你的雙眼挖出來!」
「你是不是看武俠小說看得太多了?」
「再見!」範玫因卷著床單揚長而去。
「再見,女俠!」
後來,範玫因跟邱清智分開了。每一次,當地在校園里踫到邵重俠,也會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她從來沒有想到,許多年之後,機緣之鳥再一次降臨在他們的肩膀上。她看到邵重俠手指上並沒有戴著結婚戒指,她的心忽然篤定了。更幸運的,是邱清智並沒有來。她也向邵重俠打听過了,畢業之後,他跟邱清智沒有再聯絡。
那天晚上,範玫因和邵重俠交換了名片。回家之後,她等了很長的一段日子,邵重俠並沒有打電話給她。他並沒有愛上她吧?然而,思念卻折磨著她。
一天下午,範玫因來到邵重俠的辦公室樓下。她想假裝偶遇他。可是,當她看到邵重俠從大廈里走出來,她卻沒有勇氣跑上前。她只敢默默的跟蹤他。她跟蹤了他好幾天。他住在跑馬地景光街,樓下有一間樂器行。她突然想到一個比偶遇他更好的方法。
她走進那間樂器行,負責人是個年輕的女人。
「我想來學樂器。」菹玫因說。
「你要學哪一種樂器?我們這里有鋼琴、電子琴、小提琴、單簧管、長笛,還有古箏和琵琶。」
「長笛。」範玫因說。她喜歡笛子。
「你想上星期幾的課?」
「每一天。」
「長笛的課只有星期三和星期五。」
「這兩天都學。」
教長笛的老師放假,代課老師名叫翟成勛,年紀和她差不多。長笛班里,總共有四個學生。一個十二歲,一個九歲,一個更小,只有七歲。當她第一次走進課室時,三個小孩子恭敬地叫她老師。直到真正的老師走進來,他們才知道她是班上最老的學生。
她的苦心並沒有白費,終于有一天傍晚,她在樂器行里看到邵重俠從外面回來。她匆匆背上背包走出去,在門口踫到了他。
「咦,是你?」範玫因露出一副驚訝的神情,問他︰「你為甚麼會在這里?」
「我住在樓上。」邵重俠說。
「真巧!我在這間樂器行學樂器。」
「你學甚麼樂器?」
「長笛。」
邵重俠瞄了瞄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一定覺得我現在才學樂器太老了,是嗎?」
「年紀老一點才學樂器,說不定領悟力也會高一點。」邵重俠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