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爸爸有一位朋友是鐘表匠,這個旅行鐘是他從舊攤子買回來的。他把爸爸這只浮塵子瓖在鐘面上,送給我爸爸。所以這個鐘是世上獨一無二的。"
"既然有那麼多昆蟲標本,為什麼要用浮塵子?""媽媽喜歡浮塵子,她說時光就像浮塵,總是來去匆匆。""你經常把這個鐘帶在身邊的嗎?"
"去旅行的時候就會帶在身邊,來南丫島也算是旅行呀。"我把鬧鈴時間調校到清晨五點鐘︰"萬一睡著了,它也可以把我們叫醒。還有二十分鐘就可以看到地平線上的日出。"他苦撐著說︰"是的。"我的眼瞼快要不听話地垂下來了。
"別睡著。"我听到他在我耳邊叫我。
"跟我說些話。"我痛苦地掙扎。
漸漸,我連他的聲音都听不見了。
刺眼的陽光把我弄醒,我睜開眼,太陽已經在天邊。
我望望身旁的文治,他雙手托著頭,眼睜睜地望著前方。臉上掛著兩個大眼袋,欲哭無淚。
"對不起,我睡著了。"我慚愧地說。
"不——要——緊。"他咬著牙說。
"為什麼鬧鐘沒有響?"我檢查我的鐘。
"響過了,你沒有醒來。"他連說話也慢了半拍。
離開南丫島,方維志與良湄一起回家,熊弼回去大學宿舍。
"看日出的事,真的對不起。"在路上,我向他道歉。
"沒關系,我現在已經好多了。"他笑說。
"你真的不怪我?""在日出前就能睡著,是很幸福的。"在巴士上,文治終于睡著了,我輕輕依偎著他。
我望著我的浮塵子鐘,到站的時候,文治剛好睡了二十分鐘。
我們失去的二十分鐘,竟然可以再來一次。
"我到了。"我叫醒他。
他醒來,疲倦的雙眼布滿紅筋。
"我們會不會見過?在很久以前?"我問他。
"是嗎?"他茫然。
"我好象有這種感覺。別忘了下車。"我起來說。
"再見。"他跟我說。
"謝謝。"我說,"我兩天後去成都。""是嗎?是去工作,還是什麼的?""去旅行,一個人去。""回來再見。"
"謝謝。"我走下車,跟車廂里的他揮手道別。
在日出之前,我早就愛上了他。
為什麼?
在出發到成都的那天早上,我在火車站打了一通電話給文治。
"我出發啦,有沒有東西要我帶回來?""不用了,你玩得開心點吧。""我上車了。""路上小心,再見。"
"謝謝。"我掛上電話,站在月台上等車。那一剎,我突然很掛念他。他總能夠給我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
在從廣州開往成都的火車上,我把浮塵子鐘拿出來,放在耳邊,傾听那滴答滴答的聲音,多少年來,在旅途上,我都是孤單一個人,唯獨這一次,卻不再孤單。
從成都回來,我帶了一瓶辣椒醬給文治。原本那個瓶子很丑陋,我買了一個玻璃瓶,把辣椒醬倒進去,在瓶子上綁上一只蝴蝶結。
那天在電視台見到他,我小心翼翼把辣椒醬送給他。
"成都沒什麼可以買的禮物,這種辣椒醬很美味。""瓶子很漂亮。"他贊嘆。
"是我換上去的。""怪不得,謝謝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吃辣椒醬——""我喜歡,尤其喜歡吃印度咖喱。""你那個特輯順利嗎?"
"這幾天從早到晚都在剪片,現在也是去剪片室。""我可以看嗎?""你有興趣?""嗯。""好吧!""是關于什麼的?"
"是關于移民的。"在剪片室里,我坐在文治告剪接師後面,觀看文治的采訪片段。特輯探討的是當前香港人的移民問題,為了逃避九七,很多家庭選擇夫妻兩地分隔。特輯里主要采訪兩個家庭,這兩個家庭都是丈夫留在香港,太太和孩子在多倫多等候入籍。
其中一個個案,那個孤身在香港的男人,從前每天下班後都跟朋友去飲酒,很晚才回家,太太帶著獨子移民多倫多之後,男人反而每天下班後都回到家里等太太的長途電話。女人在冰天雪地的異國里,變得堅強而獨立,反而男人,在聖誕節晚上,跟彼邦的太太通電話時泣不成聲,還要太太安慰他。
他太太在電話里說︰"別這樣,當初我們不是說好為了將來,大家忍受分開三年的嗎?"男人飲泣︰"我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堅強的太太說︰"別離是為了重聚。"離開電視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我送你回去吧。"文治說。
"謝謝你。""你覺得怎麼樣?"文治問我。
"我在想那位太太說的話,她說'別離是為了重聚',別離真的是為了重聚嗎?"
"以前的人,為了一段感情不離別,付上很多代價,譬如放棄自己的理想,放棄機會。現在的人,卻可以為這些而放棄一段感情。離別,只是為了追尋更好的東西。"
"我覺得那個男人很可憐——"
"是的,他太太走了後,他才發現他不能沒有她。聖誕節那天晚上,我們在他家里陪他一起等他太太的長途電話,沒想到他會哭成那樣。他一直以為是他太太不能沒有他。下星期是農歷年假期,我們采訪隊會跟他一起到多倫多,拍攝他過去探望家人的情形。"沒想到我剛回來,他又要走了。
"到了。"他放下我,"有什麼要我帶回來?""不麻煩嗎?"他搖頭。
"我要一雙羊毛襪。""為什麼是羊毛襪?""只是忽然想到。""好的。再見。""謝謝,一路順風。"他開車離開,轉瞬又回來。
"我剛才跟你說再見——"他說。
"是的。謝謝。""為什麼每次我跟你說再見,你都說'謝謝',而不是說'再見'?"
"我不說再見的。無論你跟我說'再見'、'拜拜'或者'明天再見',我都只會說謝謝。"我說。
星期天,在畫室教小孩子畫畫的時候,我吩咐他們畫一雙羊毛襪。
"為什麼要畫一雙襪?"班上一個男孩舉手問我。
"只是忽然想到。"我說。
真正的理由十分自私,我掛念在冰天雪地里的他。
農歷年三十晚,我在良湄家里吃團圓飯。
良湄問我︰"畢業後你有什麼打算?""當然是找工作,也許會到制衣廠當設計師。""我哥哥要結婚了。"
"是嗎?"我問方維志,"哥哥,恭喜你,是不是跟高以雅?""除了她還有誰?"良湄說。
"以雅要到德國進修,一去就是三年,她想先結婚,然後才去那邊。""你會不會跟她一起去?"
"我會留在香港,我的事業在香港。"方維志無奈地說。
"你的意思是以雅向你求婚的嗎?"良湄問她哥哥。
"我不介意等她,但是她覺得既然她要離開三年,大家應該有個名分。""哥哥,以雅對你真好。"我說。
斑以雅才二十七歲,她才華橫溢,條件也很好,三年後的事沒人知道,她根本沒需要在這個時候給自己一份牽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