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信良在診所。」馬樂說。
「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知道你會想知道的。」
沈魚放下電話,牽著咕咕繼續散步,只是她放棄了慣常散步的路線,與咕咕沿著電車路走,電車會經過翁信良的診所。
沈魚牽著咕咕走在電車路上,一輛電車駛來,向她響號,沈魚和咕咕跳到對面的電車路,這條電車路是走向原來的方向的,要不要回去呢?最後沈魚把咕咕脖子上的皮帶解下來,彎身跟它說︰「咕咕,由你決定。」
本咕大概不知道身負重任,它傻頭傻腦地在路軌上不停地嗅,企圖嗅出一些味道。
沈魚心里說︰「咕咕,不要逼我做決定,你來做決定。」
本咕突然伏在她的腳背上,動也不動。
沈魚憐惜地撫模咕咕︰「你也無法做決定?我們向前走吧。」
沈魚跳過對面的電車路,繼續向前走,她由灣仔走到北角,在月色里向一段欲斷難斷的愛情進發。最痛苦原來是你無法恨一個人。
沈魚牽著咕咕來到診所外面,診癥室里有微弱的燈光,翁信良應該在里面。
沈魚在那里站了十分鐘,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解釋她沒有跟男人上床?沒有必要。請他回家?她又不是他丈夫。跟他說幾句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既然他走出來,大概是不想回去的。
翁信良又喝了一杯咖啡,他不停地喝咖啡,咖啡也可以令人醉。胡小蝶走了,她說明天替他找房子。翁信良看著自己的行李箱,他本來打算逃走,如今卻睡在這里,他是走不成的、沒用的男人。胡小蝶就知道他不會走。
翁信良拿起電話,放下,又再拿起,終于撥了號碼,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听,沈魚大概不會接他的電話了。翁信良很吃驚地發現他今天晚上瘋狂地思念沈魚,他從不知道自己這樣愛她,可是已經太遲了。
沈魚站在診所門外,她知道翁信良就在里面,咫尺天涯,她不想再受一次傷害,她害怕他親口對她說︰「我不愛你。」或「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她整個人會當場粉碎。但,粉碎也是一件好事,她會死心。
大抵是咕咕不耐煩,它向診所里面吠了幾聲,翁信良覺得這幾聲狗吠聲很熟悉,走出來開門。
翁信良打開門,看見咕咕,只有咕咕,咕咕不會自己走來的,他在診所外四處找尋,沒有沈魚的蹤影。
它當然不可能自己來,是沈魚把它帶來的,她把它帶來,自己卻走了。她一定是痛恨他,把這頭狗還給他,這頭狗本來就不是她的,是緹緹的。沈魚把咕咕帶來,卻不跟他見面,分明就是不想見他。她大概不會原諒他了。
翁信良牽著咕咕進入診所,她的脖子上仍然系著狗皮帶,狗皮帶的另一端卻沒有女主人的手。
沈魚在電車路上狂奔,流著淚一直跑,她現在連咕咕也失去了。她听到他來開門的聲音,竟然嚇得逃跑了。本來是這個男人辜負她,該是他不敢面對她,可是怕的卻是自己。她真怕他會說︰「我不愛你。」,她真害怕他說這句話。
他沒有說過「我愛你」,沒有說過這句話已經教一個女人難堪,萬一他說︰「我不愛你」,將令一個女人更難堪。她好不容易才反敗為勝,在發現他準備離開時,跟他說︰「告訴你,我跟一個男人上床了」,所以,她不能輸呀。她來找翁信良便是輸,所以為了那一點點自尊,她走了,可惜她遺下了咕咕,情況就像逃跑時遺下了一只鞋子那麼糟,對方一定知道她來過。
沈魚走上一輛電車,她實在跑不動了,她坐在上層,月色依然皎好,她比來的時候孤單,咕咕已經留給翁信良了。一切和翁信良有關的東西,他都拿走了,整件事件,整段愛情,又回到原來的起點,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她孤單一個人,翁信良跟咕咕一起。啊!對,家里還有一只相思鳥,相思鳥是唯一的證據,回去把它放走吧。
沈魚打開鳥籠,讓相思鳥站在她的手掌上。她把手伸出窗外,跟相思說︰「走吧。」
相思竟然不願飛走。
「飛呀!」沈魚催促它。相思黏著沈魚的手掌,似乎無意高飛。
「你已經忘記了怎樣飛?你一定已經忘記了怎樣飛。」沈魚飲泣。
相思在她的手掌上唱起歌來。這不是歌,這是沈魚教它吹的音符,這是翁信良第一天到海洋公園時教沈魚吹的音符。相思竟然學會了。
沈魚把手伸回來,相思竟然吹著那一串音符,她舍不得讓它飛走。
本咕睡在翁信良腳邊,翁信良又在喝咖啡,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杯,他喝了咖啡,會拉肚子,因此使他很忙碌,無暇去想其他事。他用這個方法使自己安靜下來。他覺得出走是一件很不負責任的事,應該有個交代,他又鼓起勇氣撥電話給沈魚,希望她不在家便好了,但沈魚來接電話——
「喂——」沈魚拿起電話。
翁信良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
沈魚不再作聲,她知道是翁信良。
翁信良拿著听筒良久,還是不知道怎樣開口,終于掛了線。
沈魚很失望,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
第二天中午,胡小蝶來找翁信良。
「我已經替你找到房子,現在就可以搬。」
「這麼快?」
「跟我同一棟大廈。」
胡小蝶發現了咕咕︰「咦,這只狗是誰的?很可愛。」她蹲下來跟咕咕玩耍。
「是我的。」
「是你的?你什麼時候養了一頭狗?它叫什麼名字?」
翁信良拿起行李箱,叫咕咕︰「咕咕,我們走吧。」
「咕咕?名字真奇怪。」胡小蝶開始懷疑咕咕的來歷。
翁信良搬到胡小蝶那一棟大廈,他住六樓。
「你回診所去吧,我替你收拾地方,它也留在這里。」胡小蝶抱著咕咕跟翁信良說。
「謝謝你。」翁信良說。
「你好像很不開心。」
「不是。」
「你後悔選擇了我。」胡小蝶說。
「別傻。」翁信良說,「我上班了。」
胡小蝶替咕咕解下狗帶,無意中在狗帶上的小皮包里發現一張字條,人們通常將地址寫好放在寵物身上,萬一它走失,遇到有心人,會帶它回家。字條上寫著一個地址和電話。
胡小蝶依著字條上的電話號碼撥通電話。
「喂——找誰?」
胡小蝶認出那是沈魚的聲音,這頭松獅犬果然是沈魚的,翁信良昨晚一定跟沈魚見過面。
「喂——」沈魚以為又是翁信良。
「你是沈魚嗎?」
「我是,你是誰?」
「我是胡小蝶,你記得我是誰吧?」
「記得。」沈魚冷冷地說,沒想到她竟然找上門,「找我有什麼事?」
「你有時間出來喝杯茶嗎?」
沈魚倒也想見見這個女人。她們相約在金鐘一間酒店的咖啡室等候。
「要喝什麼?」胡小蝶問她。
「水。」沈魚說。她留意到胡小蝶抽駱駝牌香煙。
「我要改抽另一只牌子了,翁信良不喜歡我抽這麼濃的煙。」胡小蝶說。
「是嗎?你找我有什麼事?」
胡小蝶垂下頭。
「你找我不是有話要說的嗎?」
胡小蝶抬起頭,淚盈於睫,這是沈魚想不到的,失敗者不哭,勝利者卻哭了。
「對不起。」胡小蝶說。
沈魚沒想到她竟然向她道歉。
「你沒有對不起我。」
「翁信良是我第一個男朋友,也是我第一個男人。」胡小蝶說。
翁信良從來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沈魚,她突然有些慚愧,因為翁信良不是她第一個男人,這一點,她輸給胡小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