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之和田宏的分手很簡單。一天,她乘著田宏不在家,回去收拾自己的東西,離開的時候,把他和那個新歡手牽手的親密合照用膠水黏在大門上。
那天之後,田宏沒有找她,曾經多麼纏綿的兩個人,就這樣平淡地分手。分手後的迪之,反而開心了很多。田宏有三個月沒有踫她,那三個月的煎熬,比分手更難受,我們只是接受不了突如其來的分手。
九二年的夏天來了,只有光蕙仍然陶醉在戀愛中,然而每個星期,她都會跟何明翰吵一次架,然後他們又好象愛得更緊要。那也許是三角關系最吸引的地方吧。
迪之提議去南丫島游泳。
「很久沒有見過鄧初發。」
「你通常是失戀才想起他。」我揶揄她。
「他是我第一個男人,他有義務照顧我啊。」迪之理直氣壯地說。
鄧初發在碼頭接我們,他的樣子和以前沒有多大分別。他在南丫島做些度假屋的生意。他除了沒有出息之外,人倒是很好。我記得他從前對迪之說過,會參加奧運,有些男人,總是在女人面前才有夢想。
鄧初發弄來三只風帆,在沙灘上教我們玩風帆。我跟徐起飛也玩過幾次風帆,迪之技術最好,早已駛到海中心,光蕙從未玩過,頻頻掉到水里,鄧初發忙著照顧她。
那天的風很大,我拉著帆,很快便乘風而去。我的風帆離岸越來越遠,我看不見鄧初發,也看不見迪之,我開始有些害怕,想轉變航道回去沙灘。天上突然烏雲密布,海水洶涌,風越來越大,把我吹得東歪西倒。
我從來沒試過那麼惶恐,那一刻,死亡和我已經很接近。我還沒有听過林方文說「我愛你」,如果那樣死去,我很不甘心。
鄧初發和迪之駕著快艇來找我。鄧初發把我抱住。
我不停地顫抖。
迪之月兌下外套讓我穿上︰「現在沒事了,在海上漂流的時候,你想些什麼?」
「男人。」我說。
「我知道。是哪一個男人?徐起飛還是林方文?」
我苦笑。
「是不是林方文?想他也應該,萬一你剛才死在海上,能替你寫一首動人挽歌的,只有林方文。」
「你已經想到挽歌了?我叫他預先替你寫一首。」我氣她。
「我的挽歌?我的挽歌一定是一首怨曲,一個女人,不斷遇上壞男人。」
鄧初發憐惜地望著她。
「鄧初發是好男人。」我說。
「是的,除了他。」
鄧初發苦笑,他象一個多情船夫。生于這麼簡單的小島上,終日與海為伍,他大抵不會理解人間有復雜的感情。
離開南丫島之後兩天,迪之做了一件令我很意外的事。
「我跟林方文吃過飯。」她告訴我。
「他好嗎?」
「還是老樣子,男人的改變從來不會比女人厲害。我告訴他,你已經跟徐起飛分手。他還是很愛你。」
「他不會這樣說。」
「是我看出來的。」
「林方文不是一個可以付托終生的男人。」我說。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窩囊的?有什麼是一生一世的?你要是只想找一個付托終生的男人,便會選擇徐起飛。」
迪之說得好,如果我想找一個托付終生的男人,便不會放棄徐起飛。問題是我想跟林方文一生一世,卻怕他辦不到。我不想再用痛苦換取短暫歡愉。
「我把你的地址電話給了林方文,他應該會找你的,那時你才拒絕他。」
林方文沒有找我,我太了解他,他不會求我的。他已破例求過我一次,那次我拒絕了,他決不會再求我,而我也不會求他。
夏天過去了,到了秋天,我接到林方文的電話,他來遲了整整一季。
「你有空嗎?」他的聲音有點不對勁。
「有空。你在哪里?」
「我在附近,我來找你好嗎?」
「好。」
我飛奔去洗澡,以最短時間使自己看來容光煥發。
林方文到了。
我們沒有說過什麼客套話,好象一對很久沒有見面的朋友。
「這個地方很好。」他開腔。
「只有三百多尺。」
「有一個陽台。」他走到陽台上。
我沒有告訴他,我為了那個陽台,才買下那間屋,我一直懷念他家里的陽台。
「你還是住在尖沙咀嗎?」我問他。
「是的,我留戀那個陽台。」他說。
「當天你在陽台上把九百八十六只紙飛機撒向空中的情形是怎樣的?」他問我。
「場面很壯觀。」我笑說,「那麼你回家的時候在街上拾到一只紙飛機的情形又是怎樣的?」
「場面很悲壯,整個尖沙咀都是紙飛機。」他笑說。
我格格大笑︰「我不相信你。」
「我媽媽過身了。」他說。
我愕然︰「怎麼回事?」
「是癌病。在一小時前離開的,就在附近那間醫院。」他望著窗外,一言不發。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
他的一雙肩膊突然抽搐起來,激動地嚎哭。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流淚,有點不知所措。
「別這樣。」我安慰他。
他抱著我,在我肩膊上痛哭,我緊緊抱著他,用體溫安撫他。
「我很愛她的。」他哭著說。
「我知道。」
「我沒有想到她會死得那麼突然,我以為我們還有時間。」
「我們常常都以為有時間。」
他抱著我哭,淚淌到我的背上,軟弱的男人象個可憐的孩子。
那天晚上,林方文在我家過夜,他睡在廳中,我睡在房里。第二天早上,他向我告別。
「喪禮的事要不要我幫忙?」
他搖頭。
「在跟你分手之前,我和樂姬並沒有上過床。」他說。
我沒有任何表示。
我在陽台上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當天提出分手是我太沖動嗎?但他後來跟樂姬上過床,那是事實。
數天之後,我傳呼他,我問他喪禮在哪里舉行。誰料他說喪禮已經舉行過了,我不明白他何以不讓我參加,也許他仍然不打算求我吧。
秋天過去,自從那一次之後,我沒有再見過林方文。
一天,我接到宋小綿的電話︰
「這個周末我替女兒設彌月宴,你有空嗎?」
「你生了孩子啦?」我驚訝。
「到這個周末便足一個月了,知道你忙,進醫院時沒有通知你。」
「我一定來。」
「徐起飛也會來的,你介不介意?」
「當然不介意,他怎麼樣了?」
「還是老樣子。」
我和迪之、光蕙一同出席小綿女兒的彌月宴,小綿胖了很多,已經無法令人聯想起當年排球隊里窈窕的小泵娘了。沒想到久違的葉青荷和劉欣平都回來了。青荷在意大利定居,她的職業相當冷門,是名畫修補專家,去年嫁給一位畫家。只有青荷這種從來不用為生活憂愁的女子,才有資格愛才子。欣平在英國嫁給一名腦科專家,在那里落地生根,去年還生下女兒。
「時間過得真快,我們現在這副樣子,不可能再打排球了。」欣平慨嘆,「我真羨慕你們,還是自由自在。」
我和迪之、光蕙是有苦自己知。
「樂姬來了!」青荷說︰「她越來越漂亮。」
「你那位駕法拉利跑車的男朋友呢?」迪之揶揄她。
「你說哪一個?」樂姬得意洋洋問迪之。
「把你趕下車的那一個。你有很多男朋友把你趕下車嗎?」迪之笑著問她。
樂姬的臉色登時沉下來,她大概知道那天晚上是誰把名貴香檳從高空倒在她身上了。
徐起飛獨個兒來了,我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好,兩個人尷尷尬尬地笑起來。
「最近還要常常到北京嗎?」他問我。
「這一年都在香港。」
開席了,我和徐起飛分開坐,他跟同桌的同事談笑風生,也許他已復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