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滿不在乎的面具,莫以熾臉色倏然沉下,顯露出一身寂寥,其實,他又何嘗願意浪跡天涯,何嘗不渴求親情潤澤?可長久以來,無論他怎麼努力,就是求不得、求不到,除了飄泊流浪,在外頭拚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做。若是這般退讓仍無法令爺爺釋懷,他,只有躲得遠遠的,盡量不使自己成為礙眼人物,這樣對大家都好。
一如古代皇帝駕崩,皇子們為爭權奪位而打得頭破血流,莫氏王朝也會有同樣的繼承問題,只不過情節相反,他們是兄友弟恭,大家相互推卻,誰也不願接下這個燙手山芋,或者該說,沒有人想留在這個令人心傷的地方。
是誰曾經這麼說過——做子女的沒有挑選案母的權利,不論貧富,不分貴賤,既是生養之人,理當對其存有敬愛之心——去他的見鬼大道理,要不是那女人放蕩、忝不知恥,他也不會因「她」而過著孤獨寂寞的一生。
「她」為什麼要紅杏出牆?放著富家大少女乃女乃不做,偏要與低三下四的賤男人私奔,令父親無顏面對家人,躲至深山叢林之中,不肯見人,連帶害他身世不明,大家都懷疑他的血統是否純正,懷疑他是私生子,懷疑他是「她」在外頭偷生的賤種,爺爺雖然嘴里不曾明說,但待他的眼光就是與烈不同,彷佛他的存在玷污了莫家門風,成了不可言外的家丑。
這樣的家,他有什麼臉待下去,縱使從沒有人指著他的鼻子叫罵,但那股無聲的低悶氣壓,卻更令人喘不過氣,無法呼吸。
于是在十八歲那年,他走了,以到各地參加拳擊比賽、領取獎金為生,在被一拳拳痛挲的苦楚中,他藉以忘懷自己的出身,也在揮拳痛擊對手的一瞬間釋放深藏心中的苦澀,為什麼要找他回來?為什麼要在他好不容易找到生存的平衡點之後,再次令它崩塌毀壞?
心情郁悶地一腳踹開門,莫以熾似笑非笑地瞪住倒在牆邊相擁在一起的莫以烈和尹梵水,神色極為鄙夷,「不是在話別嗎?怎麼看起來倒像是卿卿我我、依依不舍?」
「叫大嫂。」尹梵水憤恨地白他一眼,「很抱歉,恐怕要讓你失望了,不管你放不放人,我們都決定不離婚,更打算永浴愛河,白頭到老。」
「烈,你打算效法溫莎公爵,不愛江山只愛美人?」莫以熾沉郁的目光閃爍,像是嫉妒又像羨慕,「不在乎家業落在我這個‘外人’手中?」
「那本來就該是你的。」莫以烈炯亮有神的異眼亦不甘示弱地回視著他,「爸留下的信里,指名要將擎企交給你,我不過是暫時代理,等你回來。」
「開什麼玩笑!」莫以熾臉色轉然黯沉,冷峻深幽,「我警告你,別拿這種事耍我,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是外人,一個冠上莫家姓氏卻與莫家毫無血緣關系的外人,怎可能有資格得到龐大的家產?他從來不曾不自量力地著想,也不曾有過非分貪念,他們為什麼還要這麼誣陷他的清白人格。
「我像是在開玩笑嗎?」莫以烈在尹梵水的攙扶下勉強站起身,與久未謀面的弟弟照面,「不信的話,可以去問爺爺,信在他手上。」
「胡說八道!你是故意要讓我出糗,我才沒那麼傻。」莫以熾暴怒得想扁人,卻又打不出手,「我根本不是莫家人。」
「你是。」莫以烈神色沉穩,毫無虛假,「你始終都是,是我不好,讓你有錯覺,讓你在外頭飄泊那麼多年,是我的錯,我沒有盡到做兄長的職責。」
「為什麼要編謊話騙我?我不是小孩了,不需要你們的虛情假意也能活下去,你以為我希罕當莫家人嗎?去你的,我才不屑、不齒!」莫以熾大吼大叫,拚命捶牆出氣,發紅的雙眼像是要噴出火似的。
「血緣天性不是容得你說不要就不要的。」莫以烈輕嘆息,一手搭上弟弟的肩背,「我曾經跟你一樣以為你是‘她’在外生下的私生子,直到十七歲那年,無意中听到‘她’與父親、爺爺之間的談話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是為了與情人私奔,才故意捏造關于你身世的謊言,為的是逃離莫家、為了離婚。」
「騙人……」莫以熾怔住了,雙眸盡是驚異。他不能相信,天下竟會有如此歹毒的母親,為了私情逃奔,連親生骨血都能拖下水,「你只是為了推掉繼承人的包袱,所以才編出這些天花亂墜的謊言來騙我。」
「鐘期手中有‘她’的住址電話,隨時能去查證真相。」莫以烈疲累地放下手,神色十分黯淡。
當年他若不曾听到這個秘密,熾的命運是否將會不同?是不是能活得更為自在快樂?現在多想都是白費,只怪他年輕青澀,不懂得處理憤怒的情緒,因而全都轉嫁到無辜的熾身上,在以為熾是私生子的那段時間里,他盡其所有地關懷呵護這個惟一「同母異父」的弟弟,什麼都讓,因為熾是可憐無辜的,是「她」縱欲之下的犧牲者。
但在得知熾與自己血緣相同之後,他有股被欺騙的憤怒,恨自己竟被「她」擺道,恨「她」樣樣得逞,所有事情都依「她」所願進行,隨著年歲增長,熾長得愈來愈像「她」,陰柔俊美,體態修長,還有一雙邪魅的桃花眼。
他恨,恨極了,但憤恨找不到出口,只有沖著熾去,于是他不再與熾多談,除了必要的字眼,一個字也不肯多說,而濤與澈有樣學樣,也漸漸地與熾疏遠了。
「大哥對不起你。」莫以烈深深吸一口氣,「真的對不起。」
莫以熾瞪住他,神色復雜而古怪,許久之後才開口,「那麼,我若向你要求賠償,你應該不會反對,是吧?」
「你說,只要我辦得到。」莫以烈乎靜無波的眼神中有著負起一切的擔待。
「我要她。」莫以熾的大手筆直地指向尹梵水,「听清楚了嗎?我要娶她。」
第十章
「我的愧疚感還沒嚴重到那種地步。」莫以烈神情依舊平靜,並不如想象中的暴怒,只是淤青紅腫並汩汨泛血的雙眼,愈見冷峻。
「我想也是。」莫以熾盯住他緊摟著尹梵水的染血手臂,嘲諷地笑了,愛人的滋味當真如此美妙嗎?烈竟然將手足之情置之度外,真是……「要是你一口便答應了,我還嫌不夠刺激咧!」
「喂,你們收斂一點行不行?」尹梵水怒不可遏,執起雙手以手銬敲向兩人,「我可不是任你們搶來搶去的玩具,誰也別想左右我。」
「我不是回絕了嗎?你氣什麼?」莫以烈好笑地睇著她,眼里盡是深情。
「那叫回絕?」尹梵水狠掐他一把,才不管他是否疼得淚溢眼角,「你給我說清楚,你們兄弟究竟有沒有老婆換著用的惡習?」
炳,她又在玩聲東擊西的老招數了,莫以烈強忍著大笑的沖動,卻仍不小心扯動了臉部肌肉,又是一場驚天動地的疼,熾要是會被她的小把戲騙著,他願意當場澳姓,從尹不從莫。
「烈,這個女人有點蠢,你確定不想扔掉她?」莫以熾倚著牆,陰柔的臉上逸出譏誚的諷笑,相當不屑。
「如果是爺爺故意派你來耍我們的,也該玩夠了吧?」莫以烈瞥了眼藏在隱蔽角落的攝影機,狠狠地瞪過去,「我們不會分開的。」
「爺爺不相信,我也一樣。」莫以熾要笑不笑地揚高眉梢,「至少,她從來沒作過任何表示,你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蟲,如何能知道她心之所向?」